五六岁时能享受到的零嘴儿跟周围的孩子比真不算少：饼干、糖果是经常的；冰棍
儿保证每天一根。不过我最喜欢吃的是伊拉克枣，有那么一阵儿，隔三差五就有小
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这种枣。大小跟普通的红枣接近，可比红枣要蜜甜得多。
枣核儿表面光滑，两头圆钝，侧面有一道凹槽。这又是我偏爱这枣的地方，不似红
枣，吃的时候老是担心被那尖尖的枣核儿扎着。
平常都是大人把伊拉克枣买来，
我享用就是。有那么一天，听见枣贩子在门外吆喝，馋了，要来几毛钱自己跑出去
买。担子周围已站了一圈人，我“钻头觅缝”地挤到前面，刚想买，忽然犯了难：
“买枣要不要粮票呢？不要吧？要不，大人咋不给粮票就让我来买？再说，也没见
别人交粮票。可万一要呢？就这么把钱递上去，‘买枣！’不得挨人家一顿损：
‘粮票都不拿，买什么枣！’还是问问吧”。心里合计停当，怯声怯气地问那小贩，
“这枣要粮票吗？”哗--，大伙一阵哄笑！我又羞又恼，赶紧从人缝中钻出去跑回
家。枣没吃上，倒落了个面如重枣！

吃枣思源，听说这甜蜜蜜的枣产于伊拉克，因而得名，学名叫作椰枣。在地图册上
找到伊拉克的位置，离中国好远哪！心想，“伊拉克的伊拉克枣吃起来一定管够！”  
这个遥远的西亚国度连同整个中东一带成了我向往之地。不仅仅是为枣，----也是
在那两年，父亲每天晚上都拿着英语简易读物给我和大我两岁的哥哥讲故事。后期
讲的《大卫·科波菲尔》、《雾都孤儿》和《小汤姆》内中都有凄惨情节，我不愿
意听；喜欢的是先开始讲的《爱丽丝漫游仙境记》、《木偶奇遇记》、《东方故事》
等等。尤其喜爱《一千零一夜》，那浓郁而又神秘的阿拉伯风情着实令我入迷。不
久，文革乍起，怕被指为“封资修”，父亲再不敢跟我们兄弟俩“天方夜谈”。各
项供应渐渐短缺，伊拉克枣于我只留下美好的回忆，而再没有甜蜜的咀嚼了！

浏览史书使我对伊拉克的感情上升到一个较高的层次：早在公元前四千年，苏美尔
人就在伊拉克所在的两河流域创造了灿烂的文化，与古埃及文明双星并耀。此后，
这片土地的主人迭次更替，汩汩流淌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不知见证了多少灭
与生，目睹了多少衰与荣！楔形文字、《汉谟拉比法典》、空中花园、《天方夜谭》
像一颗颗明珠把绵延六千年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串联在一起。

从公元七世纪初迄今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阿拉伯人主宰着包括这片土地在内的辽阔
疆域。他们吸纳了古埃及、古巴比伦、古波斯等诸多文明的精华，创造出独具特色
的阿拉伯文明。丰富的石油蕴藏则是上天对他们的恩赐，到了20世纪中叶开始为他
们带来滚滚财源。椰枣再甜也不会有多少域外人惦记，中东地区阿拉伯国家所处的
战略地位，所拥有的巨量的石油资源会引来多少觊觎的目光是可以想见的！

伊拉克赶走了英国殖民者而取得独立后，先由费萨尔王朝统治了若干年，后来成立
了共和国。70年代末，萨达姆执掌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引人注目地凸现在中东
乃至世界的政治舞台。他的理想是结束阿拉伯世界22个国家、22个政府、22种政策、
22种声音的一盘散沙似的局面。这一理想本身不能算错，只是不合时宜；某种势力
也不可能容忍如八世纪那样的一个统一而庞大的阿拉伯帝国的出现。80年代初，萨
达姆错误地发动了对伊朗的战争，一打就是八年。两个一向为所我敬重的文明古国
从来不曾“睦邻”，而此次又打得不可开交令我痛心不已。这场领土和资源之争的
结果是两败俱伤。伊拉克方面，战前数百亿美元的外汇储备消耗殆尽不算，还欠了
一屁股外债。如果萨达姆就此收心（那不符合他的性格！），采取休养生息的政策，
今天的伊拉克肯定仍不失为中东一强，谁也小觑不得。不幸的是，他再次错误估计
了形势，也没有识破虎视耽耽者的险恶用心，两伊战争结束不到两年，他又出兵科
威特......，从此被套牢了绳索，越勒越紧！

1999年我在 L城，苦于与家人通话费用昂贵，友人告之市中心附近有家伊拉克店出
售电话卡，100 Kr的卡能打30-35 分钟，真够便宜的！我在一条小胡同找到这家小
小的食杂店，门口一个中年汉子攥着一把东西正在那儿来回转悠。一打听，他手中
握的正是电话卡！买下一张之后，就势进到铺子里面跟站柜台的小伙子闲聊了一气。
他们来这里谋生已有好几年了。问他们为何出来，他说，门口那汉子是他的 uncle，
原本是伊拉克共产党员，在国内待不下去了，流亡到此地，小伙子随后投奔 uncle
而来。谈到对萨达姆的看法，他毫不迟疑地说，“He's a dictator!”  这是一个
逃离祖国的伊拉克青年对他们的统治者的评价，有多大的代表性不好估计，但独裁
统治不合时代潮流是毫无疑义的，而且萨达姆这位独裁者的统治手段也太残暴！如
果伊拉克内部能够爆发一场革命，建立起民主政权是最理想的，可是在家族式统治
根深蒂固的中东地区，这很难。

吉坛风云固然为我所关注，兴之所至也偶尔播云布雾，可数月来心里怎么也放不下
的是伊拉克！为它多灾多难的人民忧虑，为那片古老的土地担心。时至今日，Ares
已开始发威，除非出现奇迹，没有谁能让它息怒。我只希望某位神灵庇佑这片土地
和它的人民，希望那支自命的“解放大军”眼神再“精确”点儿，手下也留点儿情，
别再“误炸”民航班机！别再“误炸”平民百姓的防空洞！别再“误炸”国际列车！
别再“误炸”“不友好”国家的使馆！（这回该轮到法国了？）

去年平安夜的前一天，在被“调查”了四个半月之后，我终于在 S市获得了山姆家
的进门许可，虽然晚了三秋，可总比不明不白地就被拒之门外强。端详着那一纸迟
到的门票，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返回 C市前我到火车站附近一家超市购物，转
来转去，转到干果专柜，眼前一亮，只见一个果箱上赫然标着--“伊拉克枣”！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与孩提时代的老友重逢，欣喜不已。我赶紧买下一斤，
没顾上洗就急切地拿了一个送到嘴里。啊，还是那么甜蜜！

2003.3.20
[蜜枣的香甜掩盖不了独裁者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