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年前的一天，蛟河农村的一间草房。一个十岁出头儿的男孩儿，跟妈妈打了声
招呼就跑出了房门。这是家新来的“下放户”，借住在当地一家农户的西屋。

小男孩蹦蹦跳跳，穿过房前的菜地向远处走去。渐渐地，地势越来越开阔，四周的丘
陵退到了遥远的天边。小男孩欣喜地发现，面前绿草如茵，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
真是美不胜收。他东瞅瞅，西望望，完全沉浸在这美景当中。

蓦地，小男孩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色暗了下来，眼前的一切霎时变得阴森恐怖，
似乎随时都会窜出妖怪将他一口吞掉。小男孩大为惊恐，转回身便朝来时的方向跑。
抬头望，望不到家，身后象有什么东西在追。小男孩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跑啊
跑，终于，终于看到家了，小男孩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周围的一切重又变得温
馨。

突然，他发现家门口聚集着很多人，几个小伙子抬出一付担架，担架上躺着……，小
男孩定睛一看，担架上一动不动地躺着的不是妈妈吗？！他飞快地跑了上去，扑在妈
妈的身上放声大哭，“妈妈呀，你怎么死了！妈妈呀！！”

…………

时空变换，小男孩遽然而觉。眼前一片黑暗，刚才的景象、人物都不见了，只记得妈
妈死了，他泪流满面，陷于这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

意识更为清晰一些了，小男孩的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象妈妈！他侧过身来，借着
熹微的光亮看清了，是妈妈！妈妈还好好地活着！！刚才是在做梦！小男孩激动万分！
他多么想钻进妈妈的被窝，钻进妈妈的怀抱，告诉妈妈，他是多么地爱她，他离不开
她！可是，小男孩没有这样做。他已经十岁多了，是个男孩，不能那样脆弱。

他大睁着眼睛，想了很久，很久……。   

他想起“小时候”，每天黄昏时分他都在路口等妈妈回来。清晰记得有一次，远远地
看见妈妈了，妈妈也看见了他，脸上顿时绽放出非常灿烂的笑，向他扬了扬手里的
《小朋友》。他兴奋地跑过去，妈妈弯下腰一把抱起他，他迫不及待地抢过《小朋友》
翻看……。──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

他想起“小时候”，晚上睡觉总做噩梦，不是梦见正跟爸爸在江南公园墙外走着，忽
然“坏人”带着恶狗穷追不舍；就是梦见爷爷领着他在一个人流熙攘的大厅里闲逛，
猛然间四下里涌出许多“坏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噩梦中惊醒，吓得他晚上再不
敢入睡，却耻于跟妈妈说。每天夜里不知熬过多长时间，总得到黑暗中听到妈妈窸窸
窣窣 地起身穿衣，于是他知道妈妈要去做饭了，天快亮了，坏人不会来了，这才能放
心睡去。

他想起“小时候”，妈妈每次蒸馒头，总要专为他用面团捏出几只漂亮的小鸟，用糜
子壳做成小鸟的眼睛，放到笼屉里蒸。小鸟出屉了，他捧着小鸟爱不释手，舍不得吃
……。 

他回想着这一切，想着想着，他想到，“要是有一天妈妈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我
怎么能受得了；要是我死了，妈妈也一定受不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想来想
去只有一个办法：“以后不要跟妈妈那么亲了，那样妈妈死了，他不至于太难过，他
要是死了，妈妈也不会太难过。跟爸爸，跟爷爷，跟哥哥姐姐，以后都要这样。拉开
距离，不冷，也不能太热。”他想通了，也想倦了，沉沉睡去。

早晨醒来，一切如常。可妈妈绝不会想到她老儿子的内心世界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25年之后，妈妈忍受了一年多癌痛的折磨，真的离开了人世，离开了当年的小男孩。

妈妈去世前一个多月，他在长春和吉林两地来回奔波，一头儿工作，一头儿跟哥哥姐
姐们一起照顾妈妈。最后六天，他昼夜陪伴在妈妈身边，那真是令他惶恐而又心碎的
日子！

白天，每到整点，附近电信大楼的报时钟都要奏响《松花江上》，听起来分外凄怆，
好象在无奈地警示，死神正向妈妈步步逼近！

妈妈弥留之际有点儿认不出人了。一天晚上他问妈妈，“妈，你看看我，我是谁呀？”
妈妈没有睁开眼睛，却清清楚楚地说：“国模，我的老儿子。”那一刻他已是欲哭无
泪了。

今天是他43年前让妈妈受难的日子，写到这里他再也止不住泪水了。他想，今夜，他
一定会，一定会在梦里见到他亲爱的妈妈！


─2002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