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


夜深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睁着双眼,没有一丝睡意。
幽暗的灯光照着他苍白的脸,竟然看不到一点血色。

床头一台黑色的小收音机开着,轻轻地播放着流畅、柔情的
爵士乐。从窗口向外望去,一轮细细的弯月挂在树稍。一阵
微风吹来,树就跟着摇动了几下。

寂静的病房一片死气沉沉,只有偶尔从走廊传来的护士的脚
步声才使人想起这里住的原来也是活人,虽然他们已经奄奄
一息,在世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死神有一天会离他这么近。虽然
人到中年,但他一直觉得死亡是十分遥远的事。他自以为是
个乐观、快乐、执着而又充满活力,喜欢接受挑战的人,他
也以为当死神来叩门的时候,他会坦然地过去给他开门,对
他说:“你终于来了。这就带我走吗?好,待我先交代几件
重要的事,然后就跟你去。”

因为他是经历过死亡的。

那时他大约五、六岁。有一次和几个同伴去游泳,他们一起
来到江边。那江好美,是他们所居住的城市的骄傲和象征。
他在江里玩着玩着就累了,一起身,脚下竟是一个大深坑。
江水一下淹没了他的头顶,他一直往下、往下。刹那间,万
籁寂静,时间也凝固了,他眼前一片金黄,一股暖暖的感觉
将他包围着,好像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他从小就是个硬汉子。上中学一年级的那年,一根铁钉子扎
进他的脚脖子,足足进去三、四寸深,鲜红的血顺着钉子扎
的洞呼呼往外流。在场的其他小朋友都吓呆了,他却咬紧牙
关,自己把钉子拔出来,由别人扶着,一步一步走到医院。
虽然汗珠子成串地掉在地上,他硬是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

可是此刻,当死亡真的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受到极大
的撞击。想不到死神来得这么突然,好像一场恶梦,在你毫
无准备的时候,戴着狰狞的面具无声无息把你击倒在地,再
扑到你的身上,使你深深窒息。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在死亡面前,他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妻。

他和妻是大学的同班同学。那时的她,年轻、美丽、聪明、
活泼,站在阳光下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在许多人的心目中
她简直就是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多少人为她朝思暮想,
茶饭不思,可是她都不为所动。每次受到火辣辣的求爱信时,
她总是笑一笑,然后再婉言谢绝。她好像知道,冥冥之中,
上苍一定已经为她预备了她的另外一半,当他出现的时候,
她的心会清清楚楚地让她知道。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俩有了一次单独
在一起的机会。他第一次离她那么近,甚至闻得到她身上散
发的清香。那天回到宿舍以后,他第一次失眠了。

那个周末她回自己家的时候,他尾随她来到她家。原来她住
在湖边一个的风景优美的小区,是市政府给市里唯一的全国
著名大学里最优秀的教师建的。

他先先在楼下徘徊了两个小时,然后上楼敲门。她出来看门,
看见是他,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后来她告诉他,当她听见
有人敲门的时候,她已有预感她的白马王子来了。

从此,在学校的图书馆、阅览室、排球场、食堂和弯弯曲曲
的小路上,人们常常看见一对身影。那时的她多温柔、温顺、
可爱啊。

大学毕业那年,她到北京实习。两个月里,他每个星期给她
写三封长长的情书,倾诉内心里对她深深的思念。她回来那
天,他去火车站接她。站台上,他告诉她以后永远再也不要
和她分别,要她嫁给他。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使劲地点了
点头。

那一年,他们结婚了。

毕业后他们都留在那同一座城市里。两年以后,他们有了一
个女儿。小女儿的出世给这个小家庭带来更多的笑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对平凡而平静的生活
感很满足。如果一切就这样照常下去,不知今天会是一番什
么样子……

他想在病床上转了个身,可是两腿不听使唤,动弹不得。他
心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一切改变是从那天她吃过晚饭后开始的。

那天吃过晚饭以后,她突然对他说她想要出国。他怔了一下。
其实,他发现她心情郁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没太在意,
女人的心情受内界和外界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容易起伏不定,
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原以为像以前一样,过几天就没事了。
想不到原来她已经再不能容忍眼下的生活,以致情愿再受一
遍分离的煎熬。

他默默地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转过脸什么也没说。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也不愿看见她的眼□c。

他向来很少很少拒绝她的请求,他太爱她了,他要她快乐,
要她幸福,要她觉得有人宠、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倚靠。

但是这一次,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他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
对,他希望她是心血来潮,过两天冷静下来后就不再坚持了。

从那以后,她没有再提出国的事,但两个人之间却仿佛有了
一道墙纸。一个月以后,他发现她还在准备TOFEL考试,明
白原来她和他一样,在等候对方回心转意。他开始默默为她
出国做着准备,直到她上飞机的那一天。

在机场,他举起女儿的小手,隔着玻璃窗向走进飞机的她挥
舞。她回头望着他们,也向他们挥挥手,很快就消失在通道
里。

那年他们的女儿三岁。一开始,她每天问妈妈到什么地方去
了,为什么还不回家。慢慢地,她似乎明白了出国的含义就
是离家很远、很远,可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如果妈妈想
回来,坐飞机回来就是,不是很方便吗?

每天傍晚,当他骑着自行车,把女儿从奶奶家接回到自己那
里的时候,总要在家门口的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等红绿灯变
绿。每次这样的时候,女儿都会转过头,向南面眺望。有一
次他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老是往那边看呢?”她扬起脸
说:“因为妈妈是往那边走了,我想看看她是不是从那边回
来了。”

那天晚上,他帮女儿洗好脸、刷好牙、换好睡衣、讲完故事、
进入梦乡之后,他坐在桌前给妻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决定
出国,让全家在异地他乡团聚。

当飞机呼啸着腾空而起,带着他和女儿离开那片生他养他的
大地的时候,他的鼻子不由地酸了,心灵深处有种断奶的孩
子失去了母亲胸膛的失落感。

飞机继续向上,穿过厚厚的云层,进入阳光灿烂的万里晴空。
他睁贻d眼睛,打开随身携带的书包,想拿本书看。书包里有
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个牛皮信封,信封里是一
把黑土。

那是他临走的时从花盆里抓起来的。

当他们降落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机场里只有他们乘坐的这班
飞机,宽阔的候机室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只等候着几
十个来接机的亲友。大家彼此兴奋地轻声问侯着,像是怕惊
动别人似的。喇叭里不时传来女播音员柔和的声音,提醒刚
下飞机的旅客到哪里等候他们的行李。

妻带着一束鲜花,推着一辆行李车笑吟吟地向他们走来。女
儿看见妈妈,挣开他紧紧牵着她的手,高兴地扑过去。她蹲
下来,紧紧搂着女儿。他走过去,接过行李车。车子里里外
外都是花花绿绿的广告:金发碧眼的美女、流线形的小汽车、
也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坐落于湖光山色的小洋房……

此刻,他躺在床上,不敢相信那都是十年之前的事了。时间
过得真快,如果他当初没有出国,现在会身患绝症吗?他不
知道。他真向往过去那些阳光明媚的时光。

初聚的时光是美好的。很快,学校开学了,妻又回到了学校。
他每天早上送女儿上托儿所,然后回家收拾收拾房间,再看
看书,中午随便吃点东西,很快就到了接女儿回家的时间。
再过一会儿又该做晚饭,等候妻回来了。

日子一天天这样过着很快,他最喜欢的一段时间是从托儿所
接了女儿之后,领着她的小手在马路上慢慢走。有时带着她
在公园里玩,有时到商店里给她买块糖和冰激淋什么的。

有一天,妻问他:“你打算怎么办?一直这样下去吗?是不
是申请个学校,读个学位什么的?”

是啊,将来怎么办?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不想再
去读书。离开学校多年了,学生的生活对他已经失去了任何
吸引力,再说他也不喜欢自己的专业。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太
多了,他不愿意把时间荒废在无聊、乏味的课堂上。

他出去找工作了。

他包过外卖、送过报纸、也在中国杂货店当过搬运工,最后
在市政府大楼里找到一份管理的工作。他觉得很开心。从小
学开始,他的命运似乎就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入红小兵、入
红卫兵、入共青团、上山下乡,甚至到后来考大学,分配工
作,他都是在随波逐流,被他人驱使。

但是,这一次他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在他工作的政府大楼里每天接触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物,
上到位高权重的市长议员,下到申请救济补助的失业工人。
他既不觉得自己低人一头,也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有一次,他把女儿带去上班。雄伟壮观的政府大楼和宽敞明
亮的大办公室使她叹而观之,走廊里排着的长队也使她大开
眼界。她为有一个在这样的地方工作的爸爸而感到自豪……

护士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为他量了体温,然后拿下挂在床头
的本子,在上面写下几行字,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眼睛
看着天花板,又想起今天中午,不,昨天中午的事情。

中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他坐在轮椅上,女儿推着他向江边走去。这条江离医院只有
两条街,江边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树立着三面彩旗,彩
旗下聚集着各色各样的男男女女,有人在吃中饭,有人在读
书看报,有人在下棋。

他们来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默默望着江水在脚下翻腾。过
了一会儿,他问女儿:

“你还恨我吗?”

“我为什么会恨你?”

“我不让你参加球队。”

他从小喜爱足球,对绿茵茵的球场独有情钟,在中学和大学
时都是校队里的“铁卫”。女儿遗传到了他的天赋,也是校
队里的绝对主力。去年她们队获得州里的冠军,应邀参加州
际之间的邀请赛,他和妻怕她受伤,硬是让她退出了校队。

“当时我真的很生气,想离开这个家了。”

“现在呢?”

“不气了。”

“嗯?”

“爸爸,现在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他心里一楞,难道女儿小小年记也知道他来日无多了?他继
续对女儿说:

“要不要爸爸给你讲个故事?”

不等她回答,他接着说:

“爸爸的故乡也有一条江,比这个更宽、更长,人也更多。”

“爸爸,我知道。”

他们又沉默了。

还是女儿先打破了沉默:

“爸爸,你病房里那么多的花,真漂亮,是谁送的?”

“爸爸的同事。”

“你的同事真好。”

是啊,他真舍不得他们,白的,黑的,黄的,各种肤色的都
有,大家每天在同一间大办公室工作,时间久了,都成了好
朋友。

他自己是个热心肠,别人有事需要帮忙时,总喜欢来就找他,
他则是来者不拒,常常花很多时间帮助他们,很晚很晚了才
能回到家里。看着他西装革履,疲惫不堪的样子,妻常常劝
他做事不要那么热心和认真,搞得自己比个市长还忙,但他
总是一笑了之。

“我可以为你们唱一首歌吗?”

他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年轻人悄悄站在他们面前,他
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子,胸上挂着一把破旧的吉它,正微笑
地看着他们。

虽然平时很看不惯这样的人,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点了点
头。年轻人把一只脚踏在江边的铁栏杆上,深陷的双眼透露
着蓝色的忧郁,怀抱吉它轻轻地唱了起来:

你是我的阳光,
我唯一的阳光,
当天空灰暗,
你使我舒畅。

亲爱的人,
我爱你多深,
你从不知道,
请不要让她离去,
我的阳光。

旁边的人渐渐围拢过来,他闭起眼睛,在心里无声地唱着…

屋子里更黑了,他虽然看不见周围的花,但是却能够闻到它
们香气。

傍晚的时候,妻曾坐在他的床前,看着这些美丽的花,不禁
感叹道:

“你看,这些花多漂亮。以前都是你送我花,这次却都是送
给你的。”

他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就看着妻,心里默默地说:你也
送过我一次,在机场,我永远不会忘记。

妻扶下身来,对他说:

“我想把房子卖了。”

不等他有所表示,妻继续说:

“我想过了,我们真的没有必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他摇摇头。

那房子买了还不到一年。

他们的朋友和同学大都在他们之先买了房子。每次他们去作
客之后,妻总不免产生许多感慨:

“ 他们家的客厅又大、又高,真敞亮。”

“他们家的沙发坐上去真舒服,质量、价钱都不错。”

“他们家的窗帘好是挺好,可是跟卧室的颜色不配。”

他知道妻的心里很羡慕,好几次他想告诉她,不要光看外表,
谁知道关起门来,房子里发生什么事呢。但是他忍住了。说
这些又有什么用?妻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吗?

去年初,他们也开始买房子了。起初,他们只看附近,价钱
也不高的。后来,他们越看越远,越看越大了。有一天他下
班刚回家,妻就拉着他上了车,开了40分钟,来到了一片新
开发的社区,把他径直带到一栋房子前。

他站在原地,往前看去,皑皑白雪之中是一栋整整齐齐的白
色小洋房。窗前一排矮矮的灌木,窗下两条长长的花圃,四
四方方的后院里高高丛立着四、五参天大树。房子里面共有
三层,妻兴奋地领着他跑上跑下,看过每个房间后,笑眯眯
地问他:

“你觉得怎么样?”

他反问道:

“你呢?”

妻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

“这是我最喜欢的了。”

“既然你喜欢,我当然没话说了。”

他觉得一阵轻松: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哪,总算看到两人都
满意的房子了。从此再不必为看房子四处奔波了。

这一阵子他常常觉得很累,这下有时间休息下来了。

回家的路上,妻对他说:

“这房子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离你上班的地方太远了,要转三次车呢。”

“没关系,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接下来他们就忙着检查房子、签约和贷款。一天,他刚回家,
妻几分欢喜、几分忧愁地告诉他,她又怀孕了。

“真的吗?”

“当然。这种事我敢开玩笑吗?”

他的心沉甸甸的。

不是他不喜欢孩子,但是一个孩子的出世给一个家庭带来的
影响实在太大了。他已经习惯了现在的样子。生活和工作都
很忙的确不假,更重要的,一切都安定下来了。要这个孩子
的话,妻又要经历一遍怀孕和生产的痛苦,而且,孩子生下
来以后,谁照顾他/她呢?

他不愿再想下去。

“你说怎么办哪?”

妻看他不作声,忍不住问他。他问妻:

“你想要吗?”

妻犹豫着:

“嗯…,想要。孩子实在可爱,女儿知道以后,也很高兴。
当然,生一个孩子太辛苦了。”

他心里有些不快。

自从搬进新家以后,每天上班在路上就花掉将近三个钟头,
回家后好像还有做不完的事。几个月下来,他已经疲惫不堪。
妻怎么总是想她自己呢,也应该为他想想。

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嘴上却说:

“既然如此,我们再商量商量吧。”

商量的结果是拿掉这个孩子。

他陪着她去医院。妻躺在车上,一个护士过来把她推进手术
室。望着关上的门,他想起第一的孩子出生时他的欣喜,不
由地有一些难过和后悔。他忽然想:孩子的生命真是又微小,
又脆弱,像一丝小火苗,大人轻轻吹口气就没了。可是,为
什么要扼杀这个孩子,不让他/她到这五彩缤纷的世界来看看,
来享受一下父母的爱,姐姐的爱呢?

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女儿大哭了一场,比不能参加球队哭得
还伤心。

妻休息了两个礼拜就去上班了。可是身体越来越虚弱,精神
也越来越不好,往日常见的笑容不见了,而且懒得跟任何人
讲话。每天吃过晚饭,她常常不声不响地上床睡觉,说是要
休息。

他万万真想不到,如今他竟然躺在同一座医院里,等候同样
的命运临到。

妻刚走,护士进来告诉他,有一位客人想来看他,在外面已
经等候很久了。

“是谁?”

“教会的。”

他无力地摇了一下头。护士出去一下很快又回来了,看见他
闭着双眼,便把手里的几本小书放在他的床头,然后轻手轻
脚地离开了。

房间的门在她身后慢慢地关上了。

一阵微风吹过。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

天更黑了。

又一阵微风。树叶被吹起来,离开地面,飞到空中,最后落
到江里。

它浮在水面上,向远方漂去。

慢慢地,什么也看不见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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