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故事



讲起春天,我们都有很多故事。春天给我们带来的既有欢乐和盼望,
也有眼泪和痛苦。我要讲的是个发生在春天的小小的故事,虽然这不
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却好像真的已经成为“历史”,只深深地埋藏在
那些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的心底。

在那个年代,有一个响亮的名词,叫做“新生事物”…

(一)

七六年初春。松花江刚刚解冻。几个星期以前巨大的冰块还在江面上
互相撞击,发出轰隆隆的巨响,现在已经又通航了。一声汽笛响过之
后,又一艘客轮离开了江边的船站,往东北方缓缓行驶。江两岸熟悉
红圆顶的俄式建筑慢慢向后退去,最后消失在水平线的那边,迎面而
来的联绵不断的小山包。树来没有吐出嫩芽,青草刚刚从地里这儿一
点、那儿一点地冒出来。

清晨的凉风迎面吹来,把船头上的小红旗吹得呼呼作响,也把甲板上
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们的脸蛋吹得通红。他们兴高采烈地围在一起
打牌。又一个人输了,几个男生正往他脸上起劲地贴纸条,女生们则
在旁边起哄,说那样正好可以挡风。平时在学校,男女生之间不太来
往,现在大家一起出远门,相互之间也没什么顾忌了。船上的乘客不
由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只知道他们是同班同学,却想不出
他们要到哪里去。踏青的季节还没到哪。再说,就算是去踏青,为什
么除了背包之外,每人还带一个面口袋呢?更奇怪的是,为什么看不
出他们的老师是谁呢?

此刻,扎着两个小羊角辩的班主任戴虹正独自一人站在船头。雪白的
浪花在她眼前翻腾,她的心也很难平静下来。创建全市第一所中学农
村分校,将毛主席提倡的教育改革真正落到实处,是何等有意义、何
等令人兴奋的事啊。虽然她知道白手起家的担子的确不轻,但这是走
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自己和这些可爱的同学是多么幸运啊。当初校领
导徵求意见时,她和二班的班主任都抢着要当“尖刀班”。两个班都
是学校的三好班级,领导很为难,最后只好决定按班级的编号来排。
她带的是一班,所以成了第一个参加农村分校建设的班级。临行前,
校党总支书记找她谈话,告诉她她所在的党支部已经将她从入党的
“培养对象”提升为“重点培养对象”,希望她不辜负校领导的期望,
接受住这次考验。她心里暗笑了笑:领导多心了。虽然和她一起参加
工作的师范学校的两个同学,一个入了党,作了校团委书记,另一个
也成了预备党员,她从来没有过任何怨言。接受考验是正常的,再说,
真要按党员的标准来衡量的话,她真的觉得自己有很多方面不够格。

“老师,”

戴虹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班长柳洁已经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边
了。

“老师,快到了吧?”

戴虹看了一下手表,“大概还有半个多钟头。”

“那要不要叫他们不要玩了。”

“好,你去叫他们收起来,再把自己东西收拾好。一会儿要下船了。”

望着柳洁急步离去的背影,戴虹想起上星期的一件事。那天学校组织
同学电影《决裂》。散场之后,班里几个淘气包跟在柳洁的后面,有
一句、没一句地学电影里话,“马尾巴的功能”,“马尾巴的功能”。
柳洁知道他们是在故意气她,因为那时她头上扎的正是马尾巴,走起
路来一颠一颠的。可是她当时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放学后,戴虹把班
干部都留下开会,批评他们没有制止班上发生的不良行为。班上的红
卫兵分队长洪星不服气,嘟囔着说别人叫他“大驴”他都不在乎,班
长的外号不过是动物身上的一个部位,干吗大惊小怪的?柳洁并不动
气,只淡淡地说:你的外号是你爹你妈给你起的,我的外号是不是你
先叫出来的。洪星抿着嘴乐了:我又不是你爹。团支书迟强在一旁插
嘴说:别人的事咱们管不了,自己的嘴巴闭上总行吧?戴虹盯着洪星:
你能不能保证做到?洪星不直接回答,只是说外号不是他起的,他以
前也没叫过…

戴虹常常比较她班上的三个主要干部。从心底里她最喜欢,也最欣赏
迟强。他们的家庭背景很像,她总觉得他很像她的弟弟,处处以身作
则,能够和全班同学打成一片。唯一的缺点是斗争性不强,太老好人。
洪星过去则是个淘气包。戴虹看他学习成绩不错,又在后进同学中有
威信,就让他先入了红卫兵,然后担任分队长。他的毛病是表现时好
时坏。好的时候能带动全班一起进步,坏的时候总像提不起精神似的,
上学迟到,上课说话,不交作业,带头破坏纪律。对于柳洁,戴虹更
多的是佩服。这位市红委会的常委,校团委副书记,有着强烈的上进
心和极好的口才,又有组织能力,而且非常细心,善解人意。本来她
和迟强是可以不参加这次建设分校的劳动的。校田径的教练曾经跟校
领导要求,把他俩留下来参加集训,准备下个月市里的田径运动会。
校领导知道他们都是校队的主力队员,但又觉得分校的创建也很重要,
就来问戴虹的意见。戴虹说让他们俩自己决定吧。迟强想了很久,最
后告诉戴虹他来参加建校劳动,而柳洁也来分校的决定则是戴虹从校
领导那里听到的。

这时候,柳洁已来到船头,站在正看热闹的迟强旁边,小声对他说:
“老师说马上就要到了,不能再玩了。叫他们收吧。”迟强愣了一下,
“这么快,眼看要轮到我上了。好吧,不玩了。”说着一面往人群里
挤,一面喊“快到站了,玩完这把谁也别玩了。”柳洁则转过身,又
回到船头去了。

一听说快到站了,看热闹的人呼地一下拥到船栏杆旁,伸头向前面和
两岸望去。也有几个人向船头跑去,看见戴虹在那里,高兴地叫起来,
“老师,老师,是快要到了吗?”戴虹笑着看着他们,“是啊,看你
们那高兴的劲儿,什么时候能不再像小孩儿似的?”“老师,你别糟
蹋人,谁像小孩儿似的?”戴虹和她的学生在一起有说有笑时,在外
人看来,她怎么也不可能已经是这个班三年多的班主任了。

快到中午了,太阳开始慢慢散发出一点热气。忽然有人喊起来,“那
是什么?”有乘客在旁边说,“野鸭子。”果然,四、五只野鸭子正
在岸边,它们一会儿煽动翅膀扑腾几下,一会儿又落下来悠闲地摇摆。
客轮渐渐放慢速度,向岸边靠去。停下来后,戴虹第一个跳下船,跟
着是柳洁,然后班里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跳,只是轮到洪星的时
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裤子上沾了一大块泥巴。大家一面笑着看他用
岸边拔出来的草擦裤子,一面背起背包和面口袋,在柳洁的组织下排
好队,向江北的小山包走去。

他们背包里装的是衣服、牙刷和毛巾,面口袋里是一个月的口粮,有
人带苞米面,有人带大碴子,也有人带高粱米。从船站到山包约有一
里的路,走到一半的时候,有人背不动东西,掉队了。洪星停下来,
回头观望了一会儿,三步两步跑到前面,对戴虹说,“老师,他们跟
不上了,我去帮帮他们。”戴虹其实也知道有人掉队了,还注意到他
们当中也有身强力壮的,见洪星自告奋勇当收容队,就挺高兴,“好
啊。把你背包放下好了,我帮你背。”“谢谢老师,不用,大小伙子
哪能让你背呢。”洪星说完,放下背包和面袋,匆匆向后面跑去。和
戴虹在一起的柳洁不解地眨了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又继续向前走。
她带了很多书,又帮别人背了一个背包,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她抬
头望了望了天,一片白云从天边飘来,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云的形
状很像洪星裤子上的那块泥巴。 


(二)

江边的小山包差不多有六、七十米高。爬到山顶,四周是一眼望不到
边的大地。脚下是片片青草,往远看则是一垄垄的庄稼地,再往前看
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屯子。山包的半腰有一栋共有三间房的土房,据
说是文革前一队知识青年住过的。他们要在江边开垦农田,后来不知
为什么不了了之了。校革委会副主任,工宣队的屠师傅已经做好了中
饭,此刻正站在门口,眯起眼睛向江边眺望,站在一旁的体育老师葛
明递给他一根香烟,又递过来火,两个人都不说话,一面一口接一口
地抽着烟,一面看着山下一班的同学散散漫漫地走来。他们俩来到这
里的半个月中,修好了门窗,也与附近的生产队建立了联系,借到一
些种子。

柳洁看到他们,兴奋跑上去与他们握手,“屠师傅,葛老师,我们来
啦。”戴虹也上前来对他们说,“屠师傅,葛老师,你们好,谢谢你
们把一切都给我们安排好了。”柳洁望着他们,“屠师傅,给我们分
配任务吧,我们保证完成好。”“今天不用干什么活,大家把自己东
西收拾收拾,然后吃中饭。”说完,屠师傅把吸剩的烟头丢在地上,
对戴虹说,“明天我就要回学校了,这里的事儿你和葛老师负责吧。”
葛明在一旁裂开嘴,笑着说,“戴老师,这可是组织上对我们俩的信
任和考验哪。”戴虹也笑一笑,却没有说什么。

中饭过后,大家三三俩俩在外面活动。有人听说上面那个屯子有一个
供销社,可以买一些东西,便结伴儿往那边去了。柳洁没什么事干,
拿了本书,向附近的一小片树林走去。刚进林子,看见洪星和另外几
个同学正蹲在地上做什么,便想过去看看。那几个人见柳洁来了,就
急忙站起身走开,只剩下洪星一人。柳洁正要开口问他们在干什么,
猛然闻到一股香烟的味道,再看那几个匆匆离去的,手都缩在袖管里,
心里顿时明白了。她睁着眼睛瞪着洪星:“你们在这儿抽烟?”不等
洪星回答,柳洁转身出了小树林。洪星正要去追柳洁,却看见葛老师
正站在刚刚跑掉的那几个同学面前问话,不由心里一沉,也顾不得去
追柳洁了。

柳洁回到女生的房间,坐在炕边,思索着要不要把洪星他们几个抽烟
的事告诉戴、葛两位老师。她知道戴虹的眼睛里是揉不进沙子的,一
旦知道这事,一定大发脾气,把他们几个狠狠训斥一顿。如果说这世
界上有什么是柳洁最不愿意看到的,那就是洪星发倔的样子。她也非
常了解洪星,你对他越凶,他越满不在乎,表明他不吃你那一套。今
天是到分校的第一天,柳洁不想把事闹大,尤其是在葛老师面前。如
果他把这事传回学校的话,对一班的影响就太不好了。她决定把这件
事隐瞒下来,反正只有洪星一个人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同时她也要找
洪星谈谈,劝劝他不要老跟那些后进的同学在一起,那样会影响他进
步的。

柳洁刚站起来准备出去,就听到外面吵吵闹闹地过来一群人。她出了
屋子一看,原来是葛明一手揪着一个学生的衣领正向这边走来,后面
跟着一群看热闹的,洪星和迟强也在里面。葛明把那两个学到了戴虹
面前,然后把他们往前一推,“戴虹老师,他们在那边抽烟,被我抓
到了。这是我从他们衣服兜里翻出来的一包烟。”戴虹的脸因生气而
阵阵发红,她接过来香烟盒,把里面的烟一根根抽出来,然后折成几
段,丢在地上。葛明走过来,再用脚把它们碾得粉碎。一包烟一会儿
就没了。戴虹对那几个同学说,“把手伸过来。”那几个人勉强地伸
出手来,戴虹指着他们发黄的手指说,“我警告你们,如果再让我发
现你们抽烟,我就告诉你们的家长。一人写一份检讨书,明天在全班
做检讨。”

那两个同学偷偷做着鬼脸,扯了扯从肩上滑落的书包,低着头往人群
外走去。葛明不愿意这样就放过他们,他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
盯着他们的背影,突然眼睛一亮,急步从后面赶上去,一把抓住一个
人肩上的书包,疾声厉色地大喝一声,“你站住!”正在散开的同学
们都停住了脚步,只见葛明冷冷地说,“到树林里溜鞑还背书包吗?
把书包拿过来。”被他抓住的那同学紧紧拉着书包带,不肯放手。戴
虹和柳洁一起大喊放手,但为时已晚,只听啪地一声,书包带断了,
书包落在葛明的手中。他得意洋洋地打开书包,以为会在里面找到更
多的香烟,但是出乎意料,他看到的却是三个拳头大小的野鸭蛋。戴
虹和柳洁一下子都明白了,上午来的路上,洪星他们为什么会掉队。
戴虹抢过书包,要把鸭蛋砸了。葛明赶快拦住她,对她说,“鸭蛋还
是让屠师傅处理吧。”原来,屠师傅正向这边走过来。葛明一面把鸭
蛋往自己的兜里揣,一面对众人说,“鸭蛋没收,检查再加一条:无
组织,无纪律。”

晚饭的时间到了,大家拿着自己带来的饭盒,闷声不响地打完饭菜,
来到山坡上对着松花江坐下。江水在远处静静地向东流着,夕阳的余
辉将大地涂抹成一片金黄。迟强这才发现,美丽的松花江并不像他以
前以为那样直。放眼向西望去,江水在不远的地方就拐了弯,两岸的
小山挡住了他的视线。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绕过那小山,背后就是他
的家了。他再看看他的同学们,他们好像都和他一样,默默地吃着无
味的饭菜。他想起中文老师。有一次上课的时候,他拿出一张发黄的
报纸,给全班同学朗诵他高中毕业时在上面发表的一首诗,那是他的
诗第一次上报:

小河扭着腰肢静静流淌,
无声无息,
慢慢飘向远方,
昨天傍晚,
当我再次来到她的身旁,
泪水浸湿了她美丽的衣裳…


(三)

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葛明来到屋后的小山坡,拿出钢笔和信纸,坐
在地上匆匆给妻子写了一封信:

王蓓同志,

你好!

今天屠师傅回学校,特托他将此信转交与你,望见信后准备一些饼乾
和肉罐头之类的东西,下次有人来分校时好一并带来。虽然这里生活
十分艰苦,每顿饭里基本上看不到油星子,吃进去的很快就消化掉了,
但是,每当我想到这是实践毛主席教育改革的伟大号召,是党组织对
我最大的考验,是锻炼我一颗向党的衷心时,我就不再觉得有一丁儿
点苦。我十分感谢校领导对我的信任,我决心和戴老师一起带领一班
的同学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克服前进道路上
的重重困难,把分校这个毛主席提倡的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建设好,以
实际行动反击党内最大的不肯改悔的走资派破坏教育改革的狼子野心。
请你等候我们胜利的消息吧!

又:今天傍晚在江边捞了几条小鱼苗,黑色的,我把它们放在玻璃罐
头瓶里养起来了。分校没有什么可以带回来给孩子的,就用这些小鱼
代替吧。

顺致,

崇高的革命敬礼!

葛明


葛明将信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兜里,然后找到屠师傅,和他一
起进了厨房。

这时天渐渐黑了下来,江边也起了凉风,男女同学分头回了各自的房
间。男生住的这头里面是贯通东西的两排土炕,炕头那边的墙壁连着
厨房,墙上有一个方形的小窗口。窗上是一扇木板钉的小窗门,这时
已紧紧关闭,并且从另一面钩住了。窗台上放着一盏微微放光的小煤
油灯和一只盛着小鱼的玻璃罐头瓶子。一群半大的小伙子们上了炕,
钻进被窝,把鞋丢得满地。戴虹从另一侧一声令下,男女生两边的灯
就都吹灭了。周围顿时一片漆黑静寂,只有星光在高高的穹苍闪烁,
连松花江水的声音几乎都听不到。

几十个人第一次挤在一铺炕上,一伸胳膊一踢腿都难免碰到旁边的人。
开始还是无意的,后来就你推我嚷,各不相让,呼爹喊娘起来。戴虹
在另一边听见了,拉上柳洁一起来到男生这边,在门口冲着里面大声
叫道:“不许吵,安静一下行不行?!”里面的人安静了一会儿,后
来发现她们并不敢往里闯,就又放胆继续吵闹起来。戴虹在外面气急
败坏地说,“迟强、洪星,谁再闹,你们给我记下来,明天交给我,
我绝饶不了他们。”这一招果然挺灵,里面的人又安静下来。戴虹和
柳洁相视一笑,正要转身回去,忽然有人在里面哎哟哎哟地大叫,说
不知是谁用鞋打着他了。显然他也拿起鞋向某个方向扔了过去,又引
起一片叫骂声,房间里哄地一下又乱套了。

戴虹在外面站了一会,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去找屠师傅和葛明。
房前房后找了两圈,也没看见他们的人影,最后柳洁提醒她到厨房去
看看,她们就来到厨房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她们匆匆推门进去,
看到地上摆着几个罐头和一盘炒鸭蛋,屠、葛二正盘腿坐在地上,一
人手里拿着一个碗,抬头看见她们进来,脸上露出吃惊和不快的神色。
戴虹感到一股酒气和烟味扑面而来,扭头就出去了。柳洁跟在戴虹后
面进来,见到这个场面,也赶紧退了出来,并把门关好。她急步追赶
戴虹,往女生的住处走了几步,然后转身来到男生宿舍,推门走了进
去。

屋里的人一看柳洁真的闯进来了,一个个顿时争先恐后爬回被窝,再
探出头来看这个女班长为什么要夜闯男宅。柳洁找到睡在炕中间的迟
强和洪星,说了一句“请你们俩出来一下。”不等他们回答,扭头就
退了出去。迟强披上外衣,看洪星还躺在炕上不动,就一把把他拉下
炕来,“你动作快点,班长没急事不会来找我们的。”洪星没办法,
只好嘟嘟囔囔地和迟强一起来到外面…

葛明一觉醒了,觉得口干舌躁,腹中有一股股压迫的感觉。抬起身来
向外望去,发现天刚蒙蒙亮,再看看手表,还不到六点,再看看两排
学生正睡得沉,就扑地一下又倒在炕稍上。葛明本想再多睡一会儿,
但想起来今天一大早先要帮屠师傅做好早饭,然后还要送他上船站,
就只好挣扎着坐起来,弯下腰从地上捞起自己的黄球鞋,迷迷糊糊地
把脚往鞋里塞,随后蹭地一下从炕沿跳下来,站在地中央。正要往屋
外走,突然觉得没穿袜子的双脚凉凉、滑滑的,脱下鞋来一看,竟在
鞋底看到一层厚厚的白东西,拿到眼前细细再看,原来是牙膏!他立
即意识到被人捉弄了,不由得火冒三丈,大声叫道:“这是谁干的?
太不像话了!”屠师傅被他叫醒了,看他站在地上,手里拎着鞋,就
不解地问,“怎么回事?”葛明气呼呼地把鞋递到他面前,“牙膏,
这是牙膏,有人把我的牙膏挤光了,都在我鞋里呢。”屠师傅一看,
火也上来了,“开会,都起来开会!什么学生?我不相信治不了你们
这帮小子!”

全班男生在屋子东边的平地上围坐成一圈,戴虹和柳洁也坐在其中。屠
师傅严肃地看了戴虹一眼,对她点了点头说,“开会吧?”葛明第一个
发言:“今天的事令我非常痛心,因为你们年年是三好班级,我一直把
一班的老师和同学当作我学习的榜样,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办法相信一班
的同学会做出这样的坏事。这是破坏落实毛主席的教育方针,是辜负校
领导对你们的信任。我相信戴老师一定会把这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戴虹铁青着脸,声音有些颤抖,“屠师傅和葛老师为了分校的建设,为
了我们大家来了以后有饭吃,有房子住,半个多月来在这里吃苦耐劳,
任劳任怨,你们这么做对得起谁?是谁干的?”戴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
的人的脸,没有人讲话,洪星低头看着脚,迟强抬头看着天,然后对她
说,“老师,好像要下雨了。”戴虹没理他,反而问道,“迟强,你知
不知道谁干的?”迟强摇摇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戴虹又转向
洪星,“你呢?”洪星装做没有听见,继续低头看着脚。戴虹大喝一声,
“洪星!”洪星满不在乎地慢慢抬起头,“干吗?”“问你呢,你知不
知道谁干的?”“不知道。”“你们这些班干部是干什么的?你们还要
不要班级的荣誉?”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既没有人承认,也没有人揭发,都是一副与我
无关的样子。大家太熟悉戴虹的脾气了:直性子,发起火来劈头盖脸,
但是不需要多久火气就消了。所以班里的同学有个默契,当她在气头上
时,谁都不惹她,看她气快消了,就有人壮胆说个小笑话之类的。可是
今天不太一样,当着屠师傅和葛明的面,他们熟悉的老师还会轻易地放
过他们闯下的这个大祸吗?有人的肚子开始咕咕噜咕噜叫了。 


远处传来一阵沉默的雷声,燥热的空气好像快要凝固了。柳洁站起身
来,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又看了大家一眼,率先打破沉默,“同学
们,今天是屠师傅在分校的最后一天,过一会儿他就要走了。大家一
定要抓紧时间,最好趁屠师傅还在这里的时候,我们能够把这事查清
楚,因为这关系到咱们班的荣誉。”屠师傅摆摆手,“没关系,没关
系,实在不行,今天我可以不走。”葛明赶快也站了起来,“哪怎么
行?屠师傅,你回学校有更重要的工作,再说,这里的问题我和戴老
师可以解决。是吧,戴老师?时间快到了,你赶快吃饭,然后我送你
去船站。”戴虹也说,“是啊,屠师傅,你放心地回去吧。”接着,
她又扫了一眼几个蠢蠢欲动的学生,“你们别以为屠师傅走了,这事
就完了。我告诉你们,这事没完,有时间还得继续查!”


(四) 

早饭之后,戴虹指派洪星和另外两个同学留下做中饭,自己带着其他
人来到大约一里以外的山脚下翻地。戴虹照着屠师傅临走时留下的吩
咐,把翻地的要求跟大家讲清楚以后,就把同学们分成四组,分头干
了起来。那是一片杂草丛生,从来没有耕种过的荒地,一铁锹下去,
至多只能挖半个铁锹那么深。不到半小时,有人就开始冒汗了。戴虹
见这活确实很累,很多人又是第一次干这样的重活,就一面叫大家休
息,一面叫人让洪星送些凉水来。

迟强正和一群同学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看见戴虹向他们过来了,就叫
道:“老师快来,给我们继续讲‘梅花党’。”戴虹笑着说,“今天
时间不够。”另一个人说,“那就讲南京长江大桥吧。”“那都讲过
多少次了,还要听啊?”“不讲拉倒,我们不欢迎你了。”戴虹转身
装做要走,迟强赶紧把她叫住,“老师别走,我来讲个笑话。有一次
军训,大夥儿站成一排以后,老师叫大家报数。一、二、三、……十。
轮到下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大声喊到:J!”大家哄地一下笑
起来。戴虹笑着看了看手表,正想洪星怎么还没有送水来,就见她叫
去找洪星的同学急急向这边小跑而来,她迎上前去,“怎么了?为什
么不送水来?”“老师,你快去看看吧,洪星跟葛老师打起来了!”

戴虹听说黄和葛打起来了,急忙向回赶,柳洁、迟强跟在她后面。戴
虹回头对柳洁说,“我和迟强去就行了,你留下来负责这里的活。”
迟强见柳洁心里焦急,就停下脚步说,“这里我负责好了。”柳洁感
激地看了他一眼,便三步变两步地和戴虹一起向前跑去。她们来到厨
房门口,看见葛明把守在那里,不让洪星出来。洪星也犯了倔脾气,
提着一个口袋一次次硬往外闯,但每次都被身强力壮的葛明推了回去。

葛明见戴虹和柳洁来了,气呼呼地说,“戴老师,好好管管你的学生
吧,拿学校的财物换自己的东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说完,闪
出一个空隙,让她们进去。洪星见到是老师和班长,把口袋往地下一
扔,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葛明从后面进来,“戴老师,你知道吗,
你的学生要拿黄豆到屯子里换豆腐和豆油吃。那黄豆是学校的用来做
种子种地的,吃掉了以后种什么?”洪星也不嘴软,“豆子有的是,
吃掉点怕啥?给大夥儿改善生活嘛。”“不是多不多的事,挪用公物
就不行!”“挪用公物不行,吃人家的油炒人家捡的蛋就行了?”

戴虹和柳洁这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洪星想拿厨房里的黄豆去换
些豆油和豆腐,不想恰巧被刚送走屠师傅的葛明撞到了。葛明本来一
肚子气没地方出,正好拿这件事大作文章。柳洁走过去对洪星说,
“不管怎样,拿黄豆要先跟戴老师和葛老师说一声。你没说,就是你
的不对。”戴虹心里实在很烦:这个洪星,明明知道葛明已经被得罪
了,还这么不小心,这么点事还落下把柄来。葛明这个人当面一套,
背后一套,表面上原则性很强,背地里却和屠师傅偷吃学生捡的鸭蛋。
今天的事,虽然葛明站理,但戴虹想今天早上就牙膏的事已经发过火
了,不想再骂洪星一顿。于是她转身来到门外,想让自己的头脑冷静
冷静。

葛明紧跟着出来,盯着她问“你说怎么办?”


(六)

土屋里的“文艺汇演”结束以后,葛明一人独自到江边的小水沟又捞
了几条小鱼。迟强和一些同学踏着泥巴路,上山去屯子的供销社,每
人买了半斤饼乾。大家还合伙给戴虹买了半斤。回来的时候,太阳正
在下山,刚好是开晚饭的时间。

吃过晚饭,戴虹叫上迟强,一同向屋子后面的小山走去。戴虹一反常
态,迟迟没有开口。迟强预感到戴虹今天叫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就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过了一会儿,戴虹终于说话了:

“你知不知道这次为什么让我们三年级的同学来,而没有让四年级的?”

“他们不是正在进行毕业动员吗?”

“对。今年还要动员他们去兵团。去年我们学校的工作做得好,得到
市里表扬。”

迟强知道,他哥哥去年带头去了兵团。

“学校要求团干部要带头响应党的号召,以身作则,到最艰苦的地方
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所以,我考虑再三,你是不是不要再担
任团支书了?在上山下乡这件事上,你勇于表态,表现得很好,但是…”

“老师,我知道。”迟强心里非常清楚,戴虹把他撤下来是迫不得己,
这样到毕业时他不必承担任何压力。但他想不出谁会顶替他:“你要
换谁呢?”

“不知道。柳洁至今还没有明确表态能不能上兵团,洪星手上有烧伤,
属于照顾对象。看来只能选别人了。”

迟强可以想见明年这个时候,当班里现在的三个主要干部没有一个报
名上兵团时,他的老师将陷入怎样的困境。戴虹把他当成朋友一样的
交谈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他总能对她有所帮助,即使有时解决
不了什么问题,但能有一个人推心置腹就足以使戴虹从繁重的工作担
子里得到某种程度的解脱了。但是这一次,加重戴虹负担的不是别人,
却是他自己,迟强再次沉默了。

戴虹站住了,回头看着脚下的土屋。迟强的反应早在她意料之中,对
他善解人意、替别人着想的性格她太了解了。三年前刚入学时,他还
是个小孩子,一转眼,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为人处事成熟起来,她
也越来越依赖他了。撤迟强团支书一事,她觉得对他不公平,可是他
却平静得像是个局外人似的。戴虹想表扬他几句,籍此来安慰安慰他,
还没有开口,迟强先开问了:

“老师,”

“嗯?”

“我听他们说你有对象了。”

“谁说的?”

“来分校以前大夥儿都这么说。还有人看见你们俩在你们家前边的马
路散步呢。”

戴虹知道迟强说的是真的,她真的在谈恋爱了。刚刚开始,不知怎么
就漏了风声。她家离学校很远,坐公共汽车也得四十多分钟。她不好
意思看迟强,就转身往回走。

忽然,山下传来嘈杂的呼叫声,戴虹和迟强往下看去,只听几个同学
大声喊叫:“老师,着火了!老师,屋子里着火了!” 

当戴虹和迟强冲下山时,火已经被扑灭了。同学们正说说笑笑地走进
走出,看到他们来了,便拥上来抢着述说刚才的“险情”。原来洪星
往那钢笔水瓶作的煤油灯里加油时,不小心撒了一些在瓶子表面。当
时他没有在意,过一会儿他点燃了火柴去点灯时,灯表面的油着了起
来。他用嘴巴去吹,结果“火仗风势”,越烧越猛了。情急之下,他
用衣袖去拍,又把煤油灯打翻在地。瓶子破了,油淌了出来,火也顺
势在地上蔓延。幸好当时在场的人多,大家一拥而上,一番“拳打脚
踢”,把火给扑灭了。待柳洁和女同学们一人一把沙子从外面冲进来
时,“险情”已经排除了。大家正在夸奖洪星“机智”,把灯打翻在
地上,而不是炕上。因为炕上是一排棉被和枕头,烧起来后果不堪设
想。

迟强走进屋子,看到几处烧焦的痕迹,空气中微微还散发着燃烧的味
道。地上有一小滩水,几条小鱼躺在里面。周围的人正兴奋地不知忙
活着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它们正在为生存苦苦挣扎。迟强弯下腰,从
地上捡起那个盛过它们的空罐头瓶,把它又放回到连接厨房的小窗台
上。

到分校的第二个早晨。

迟强醒来,看看手表,刚好是六点钟。多年来,他已养成早起跑步的
习惯。清晨的空气总是使他精神振奋,充满朝气。想到一回校马上要
参加市里的田径运动会,他一咕噜爬起来,穿上球鞋,来到外面。松
花江在淡淡晨雾里泛着银辉,迟强决定往江边跑,摸一摸清凉的江水。
很快就不再担任团支书了,放学后不用开会,不用跟老师家访,天不
黑就可以回家了。迟强觉得心里十分轻松,不由加快脚步。忽然,他
看见前面有两个人。他停下来,仔细看去:是柳洁和洪星也正向江边
走,的手里还拿着那个空罐头瓶…

【全文完】 


6/21/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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