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二月，我和十几位大自然爱好者一道访问了墨西哥西部山区中
的美洲君主蝶(Monarch Butterfly)自然保护区。

君主蝶是一种北美洲蝴蝶，它像候鸟一样，一年一度横跨北美大陆
从加拿大或美国东北部向墨西哥做季节性迁徙，行程可达3000多公
里。这种艰险的远距离迁徙近几十年来吸引了人们越来越多的注意，
成为公认的自然界最了不起的奇迹之一。

我是几年前从一本反对达而文进化论的小册子里第一次读到了君主
蝶的故事，从此下决心找机会要去实地看一看。我无意在此对进化
论做任何讨论，那是太过复杂的大题目，老实讲，我也完全不知道
答案应该是什么。不过，对墨西哥君主蝶自然保护区的几个小时的
访问，却的确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记。

先看看君主蝶在一年四季内的生活规律。

每年九月份到十月份早秋期间，在加拿大及美国东北部地区，气温
逐渐降低，食物逐渐减少。刚刚出生的新一代君主蝶离开家园，开
始了向西南方向的飞行。实际上，蝴蝶的飞行更准确地说是在气流
帮助下的滑行，这种小小的昆虫的双翼无法支持长时间常规意义上
的飞行。途中，成千上万只来自不同地区的君主蝶逐渐汇集成小的
群体，一起向西南方向前进。到十一月下旬，数以百万计的小群体，
有些已跨越大海平川飞行了三四千公里，汇集成超过一亿两千万只
蝴蝶的迁徙大军，最终进入墨西哥西部山区，栖息在高高的冷杉树
上，并从此进入半冬眠状态，直到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次年二月中下旬，早春温暖的阳光穿透密密的冷杉树丛，给半冬眠
中的君主蝶带来了能量，它们开始进入交配期。

三月中下旬，天气进一步变暖，此时的雌性君主蝶每只都已带有接
近成熟的200到300个蝶卵，君主蝶们朝着返回北方的方向再度起飞。
它们的生命还有大约两个星期左右，它们需要迅速找到能够给后代
提供充足食物的产卵场所。绝大多数君主蝶把卵产在位于墨西哥东
北方的美国南部各州。

四月上旬，新的一代在美国南部出生了。从卵壳中出来，幼虫很快
成长为年轻强壮的成蝶。它们的神经中枢有某种机制指导它们继续
向东北方向移动，最后返回它们在加拿大与新英格兰地区的家乡。
这一代及以后两三代君主蝶每代一般生存八个星期左右。

又到了九月十月早秋季节，这个年度中最后的一代君主蝶出生了，
这一代的寿命比它们的父母要长得多，大概七个月左右，因为它们
要承担最艰险的任务 -- 再去墨西哥。

如此完成了一年内的循环。

这些小小生灵的超长途迁徙要经历难以想像的艰险，但更使人们着
迷的却是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神秘。

比如说，每年前往墨西哥的这一代君主蝶实际上是上一次去过墨
西哥的君主蝶四到五代之后的后裔，它们怎么可能有如此精确的
定向本领，不仅能找到3000公里外的墨西哥，不仅能找到准确的
西部区域，不仅能找到同样的山峰，许多君主蝶最终还会栖息在
它们的四五代前的祖先曾栖息过的同样的树丛中。就算由于某种
遗传功能，君主蝶能够向后代传递知识，跨越几代的如此规模的
传递还是难以想像的。

再比如说，当向墨西哥迁徙中的君主蝶到达得克萨斯州美国墨西
哥边界时，下一步飞上群山的任务将十分艰巨。如果到达边界时
天气暖和，所有君主蝶将停止前进，就地等候。它们似乎知道近
期内将会发生一件事帮助它们下一步的行程。一天，它们等待的
事情终于到来了。来自北方的初冬的寒流带来了吹向墨西哥西部
的冷空气，借助顺气流的帮助，千百万只君主蝶同时起飞，飞向
它们冬天的家。

君主蝶的“大脑”比一个针头还小，只是一些基本神经细胞的组
合。由于不可知的原因，那里却装有指导它们行为的许多相当复
杂的知识，并且不同代的君主蝶拥有不同的知识。它们的大脑绝
不可能有任何推理的功能，但保证种类延续的基本本能所产生的
结果竟是如此的神奇。

二月十四日，碰巧是情人节。

早上，我们到达了El Rosario君主蝶自然保护区的入口。保护区座
落在海拔3000多米的山顶上。前一天晚上我们住在十几公里外的
半山腰，没有见到任何君主蝶。

走出汽车，我们立刻全都瞪大了眼睛，美丽的君主蝶！至少有几
千只在我们的前后左右盘旋飞舞，阳光之下，一幅绚丽的画图。
十几分钟后，我们进入了保护区。

艳阳当头，微风拂面，白云朵朵，春意盎然，空气中充满了温暖
的气息。美丽的蝴蝶为自己选择了多么好的家。

我们登上一块高地，俯瞰遍布冷杉树的莽莽群山。放眼所及，到
处是一片橘红翠绿的海洋。千百万只君主蝶一动不动攀附在冷杉
树的茂密的树枝上，鲜艳的带着黑白斑点的橘红色的翅膀与翠绿
的树叶交织在一起，给杉树林凭添了无限生机。每株耸入云天的
大树远望都像结满了正在盛开的花朵，“霜叶红于二月花”，那
不是霜叶，那时蝴蝶们美丽的翅膀。

举目远望，苍山与天际相接之处，生命与自然融合之中，是一片
永恒的祥和与安宁。

早春的太阳也把第一丝温暖带给了半冬眠状态下的千万只君主蝶。
从阳光中获得了能量，睁开双眼，扇动色彩斑斓的双翅，它们又
飞舞在了花丛绿树之中。上下前后左右，我们置身在了蝴蝶的海
洋。我伸开双臂，几只蝴蝶静静地落在我的手上。轻轻吹一口气，
它们飞离开我，又重新加入大自然的画图。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
庄子要用蝴蝶来描述他的哲学思想，源于自然，归于自然，如画
如诗，如梦如幻。

在走下高地的路上，我停下来，我看到一只在地面上苦苦挣扎的
雌性君主蝶。君主蝶的一生要经历许多风险，冬眠时不慎从树上
掉下来是其中之一。由于直接接触冰冷的地面，这只蝴蝶无法从
阳光中得到足够的热量来温暖它的肌肉，从而无力飞回到安全的
地方。它在路面上挣扎，为了增加身体中的热量，拼命抖动它已
沾满了尘土的双翼，用力扭动它那小小的身躯。如果它不能飞回
冷杉树上，当夜幕降临时，它或者会被冻死，或者会被田鼠吃掉。

我注视着这个小小的生灵：它从哪里来？从缅因州？从马萨诸塞
州？从加拿大？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它都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艰辛？
在3000公里的远途中，它都曾经战胜过多少磨难？还有四个星期，
它就能再度起飞返回故里，但看起来它已经不会再有机会了。
百
每天早上，当阳光照亮大地时，森林中常常有许多冻死的君主蝶，
也有一小堆一小堆的被田鼠吃剩丢掉的君主蝶零碎的躯体。然而，
更多的亿万只君主蝶最后会渡过冬天，健康的活下来，为了种类
的延续，它们会重返蓝天，去繁殖下一代，去完成它们的使命。
这些小小的蝴蝶看上去是那样软弱，那样容易受到伤害，但它们
顽强的意志却震憾着我们的心灵。

我们在保护区内停留了几个小时。中午时分，我们离开了保护区。
简单的午饭之后，我们准备踏上归程。

上车之前，我回过头来，最后再看一眼那苍莽的群山，君主蝶越
冬的家园：

四个星期以后，整个西部山区内上亿只越冬君主蝶将升入空中，
伴随着春风向东北方向飞行。短短十几天内，它们将把蝶卵产在
下一代要出生成长的美国南部的山谷中。十几天中，它们美丽的
双翼将逐渐失去鲜艳的色彩，它们将越来越没有力量继续飞行，
当它们产完了最后一批蝶卵，它们的生命将告终结。

当飞离墨西哥时，它们简单的大脑大概不会为永远告别这块成为
家园的土地而遗憾。事实上，也没有任何必要去遗憾，因为它们
已经完成了它们这一代被赋予的使命，它们会义无反顾走完生命
中最后那段行程。

不平凡的生命，勇敢者的生命。

“再见吧”，我轻声说，“一路顺风。”

但愿和煦的春风能把我的祝福带入那群山之中。

20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