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童年记忆



说来今年也怪,圣诞已近,纽约却仍像秋季,毫无寒意。而我的家乡吉林,此刻已是漫天飞雪,一片
洁白了。

“嗍风寒吹下,银沙蠹砌穿帘,拂柳惊鸦,轻若鸿毛,娇若柳絮,瘦似梨花。多应是怜贫困天教少
洒,只不过庆丰年众与农家。数片琼葩,点缀杈丫。”

这是一首元人散曲,题名《微雪》。不久前,一位儿时的好友从东京来信索字,我曾书录了这首小令
相赠。

只要一提起这个童年的伙伴和这首元人小令,我好像有许多的话。因为对于童年的往事,几乎没有什
么可以拿来与之相比。所以,不论是谁,单凭记忆中的一点往事,就可以和整个过去联系起来。

记得小学二年级刚放寒假,我们院的房东新招来一家住户。天色灰蒙蒙下着大雪片,搬家的忙碌打破
了大院往日的宁静。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头儿同一位小脚儿老太太,正气喘嘘嘘地往屋里搬东
西。围在一旁看“热闹”的,自然是我们这些不怕冷的孩子们。

“小雪,别呆在屋里,快出来扫扫门口的雪”。随着老头儿的喊声,一个身材矮小而秀美的女孩,看
上去年龄和我相差无几,两条小辫子甩动着从屋里跑了出来。就像没有看见我们一样,捡起地上的一
把大竹扫帚,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吃力地扫了起来。

雪,仍在不停地下着。

相逢何必曾相识,孩子们更是一见如故。时间一长,我和小雪便熟悉起来。
“我叫白雪,是我爸爸起的名字。当时为了给我起个好听的名字,他查了好一阵子字典,最后还是没
有找到满意的字,望着外面飘洒的雪花,便起了现在这个好听的名字。到了快上学的时候,爸妈的工
作调到了南方,我就暂时留在了爷奶身边……”小雪认真地给我讲述着有关她的故事。

“你愿意留在吉林吗?这里的冬天可比南方冷多了。”
“愿意。冷怕什么?” 
“燕子冬天还要到南方去呢。” 
“可我不是小燕子,我是白雪,雪是不怕冷的。” 
……
我俩你一言 我一语地争辩着、嬉闹着。

能是长大后身体抵御寒冷的能力增强的缘故,我总觉得小时候的冬天比现在要冷得多。尤其到了
“二九”、“三九”天,屋里的炉火不停地烧,玻璃窗上的霜一点儿也不化,外屋厨房的水缸里,还
是冻了厚厚的一圈儿冰。冻大劲儿时,水瓢都拿不下来,必须用菜刀去砍上面的冰层。尽管这样的大
冷天,我匆忙完成作业后,还是要跑到外面去玩。只要是玩儿,许多院内的小伙伴都来响应,其中也
少不了白雪。在冬天的游戏里不存在性别之分,男孩子喜欢玩的,女孩子也都愿意参加。

北国冬季里的游戏,种类繁多且让人兴奋。溜冰、打触溜滑儿、拉爬犁、抽冰猴儿、弹玻璃球、蹬冰
铧子……然而大家感到最开心的还是「堆雪人」和「打雪仗」。每次堆雪人,大家都分别从家里拿来
扫帚和小铁锹之类的工具, 然后选择院子中央的开阔地带,把积雪堆在一起,再小心翼翼地「雕塑」
起来。雪人头部的塑造经常出现争议,有人主张做成外国人大鼻子模样,有人要做成小丑的模样,还
有人要给雪人做个大眼镜戴上……不论最后做成什么样子,白雪总是把她家的大竹扫帚插上,就像雪
人的大手臂一样,生动极了。

对于这个游戏,大人们从来不加干涉。因为“堆雪人”在客观上可以把院子里的雪打扫干净。相反,
对于投掷雪球、打雪仗的游戏他们却很反感。理由是:打雪仗不文明,而且弄得浑身是雪,不注意还
会打坏鼻子。 不管大人们怎么说,我们还是趁他们上班以后,大战起来。

我们住的大院是一座清代吉林将军的家祠,老式的清代房屋,上部窗棂都是纸糊的,下部是后改的玻
璃窗子。有一次,我不小心将一个大雪团扔进白雪家的屋子里,窗棂纸也给打了一个大洞。 吓了我一
大跳。如果让我爸知道 ,恐怕一顿挨打是躲不过去了。 我想抽身跑掉,可转念又一想 ,我是少先队
员,还是“三道杠”,做错了事要敢于承认。于是,我拉着小雪的手,壮着胆子到她家赔礼道歉。走
到门口,我用力地跺了跺鞋上的雪,心里嘀咕着,她爷爷准会生气,说不定还会到我家去“告状”呢。

我是第一次来小雪家。屋里布置得很简单,地中间一个日式小铁炉,靠窗有一个古香古色的圆形茶
桌;一把大紫砂壶和四个杯子在木制的方盘内平稳地放置在桌上;两把黑红色的太师椅分置在茶桌两
侧,炕梢儿摆放着一对陈旧的白皮箱,上面排列着几个豆绿色的大肚瓷瓶。令我感兴趣的是墙壁上的
两幅字画。横幅的挂在炕里的墙上,上面写的就是元人的小令--《微雪》;字小而多的竖幅中堂挂
在门旁左首的墙上,如果不怀疑自己记忆的话,上面书写的是《朱子治家格言》。此时,白雪的爷爷
正坐在炕边看书,看见我们进屋,便放下手中的书和放大镜。

“小伙子,串门来啦。”

我在外面想好的话,这会儿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的字。
“你叫啥名?上几年级了?喜欢写字吗?”
……
我一边胆怯地小声回答,一边靠向老人近前。

炕上放着雕满花纹的小方桌,桌上面还镶嵌有精美的图案呢。一块刻有龙的紫红色石砚、一只毛笔,
还有几张不大、却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毛边纸,横七竖八地摊在上面。

“毛笔字好学吗?”

“好学。”

“让我试试行吗?”

当时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我信口说出这话。

“想试试,来吧。” 

老人一手热情地拉我,一手拿起水杯往砚里倒水,接着一圈一圈地研起墨来。

地上白色的雪团开始融化了,砚里的水也渐渐地黑了起来。我一边颤抖地写字,一边听老人讲话。他
出口成章,有些话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小雪的爷爷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比学校的老师懂的知识要多
得多。

那天,我回家很晚,吃过饭便睡了。下了一夜的雪,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来到了一个非常豪华的大
屋子,屋里到处都是书画,我越看越喜欢,于是动笔写画起来……

妈妈叫了几遍,我才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天已大亮,写画了一夜,真累呀。我伸了个懒腰。


从此,我几乎每天都到白雪家去,老人不但教我写字,还经常给我讲中国古代书法家的故事,小雪也
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记得有一天写完字后,我请老人给 我讲评,老人看着我写的字深沉地对我和白
雪说:

“少年休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时红。光阴似箭,时间如梭。人,从小就要刻苦学习,这好比在雪地
上行走,要一步一个脚印,不怕冷,不怕难,坚持走下去。学书法和学其他东西一样,基础要打得
好,工夫要下得深,这样你才能走得远,你才会成功。”这句话我记忆犹新。今天仔细思想起来,那
戏剧性的相识,便是我书画、篆刻方面的良好启蒙。

过了春节,很快就要开学了。白雪的父母来信要接她到那里去读书。几天后,小雪跟随舅舅到南方去
了,我依然常到她家向老人学习书法。以后每年放寒假白雪都和父母回吉林过年,每次回来,我们都
在一起重复着以往的游戏。 

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住的大院--建于光绪二十二年
的“伊壮愍公祠”首先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精美、高大、全国罕见的汉白玉石雕牌楼被摧毁了;几
通巨大的记功碑被砸断了;大门口的一对威武的大石狮也被弄倒了…… ,那个场面给我留下的印象太
深刻了。

小雪的爷爷因为在万恶的旧社会到英国和德国读过书,回国后,听说还在南满铁路当大官, 所以也被
划为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抄他们家那天,来了一大“解放”的红卫兵,院子里挤满了
人。我赶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房顶上、包括烟筒上散乱地扔满了他们家一年四季穿的衣服,窗外堆
了足有几推车的书,其中不少是线装书,还有好几大捆古字画。白雪的爷、奶脖子上分别挂着大牌子
,所不同的是老头脑袋上戴了一个高高尖尖的纸帽子,老太太头上却套了个花裤衩。一个戴袖标的人
站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做的、刷了红油的喊话筒,向围观的人慷慨激昂并夹杂一点嗓音沙
哑:“广大革命群众同志们:我们今天揪出了埋藏很深的老牌的外国特务白吉昌,真是大快人心。这
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
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们就是要把这些阶级敌人揪出来,剥去他们的
外衣,让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蹋上一只脚,叫他们尝尝无产阶级、人民群众的利害……!接
下来是一片口号声。

2001.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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