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法修正案


 行不改姓




    树明



             (上) 

  以公正的名义,挑逗人的仇恨,这样的法律只是能邪恶。

  不幸的是,人类社会里,每时每刻都搏动着如此的冲动。


  周洛紧紧嘴角,头轻轻摇着,眼睛盯着酒吧棚顶,“两个老婆,一个都没留住。”


  关慧在他对面,也望着棚顶。那儿挂着一台电视。州议会正在投票,远了点,上面的英文字母一个
也看不清。一个议员一副慷慨激昂,只见嘴动,不闻声音,挺滑稽。她举起高脚玻璃酒杯,“别这样,
好合好散。”

  好合好散?差点没让你整风眼儿去。上个周六大清早,他正在游泳池里。酷暑的早晨,闷热无比,
蓝蓝的冷水里泡泡,精神一整天。忽闻一阵重重的脚步,一仰头,两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

  “出来!”

  他胆突突地,爬上岸,趴在池沿上。

  “你是这家女主人的丈夫?”一个警察问着,另一个警察把他的胳膊背向后,手拷子拷了。

  关慧从屋里出来,“你们干什么?我没让你们把他拷起来。”


  你信不信这种事?关慧想离婚,城里偷偷租了公寓,今天就要搬过去,担心周洛不肯放行,就叫了
警。电话里,警察还以为她被丈夫揍了呢。

  算了,事已到此,还说这个干什么!周洛举起杯,“让我们永远保留着美好的回忆。你在我最艰难
的时候,给了我最无私的安慰。我今生今世,心中永藏。”

  关慧笑了一下,“不再娶了?”

  周洛缩了一下头,“如果有合适的,当然……。”

  关慧忽觉一阵不舒服。她最烦的就是周洛这个动作,不知纠正过多少次,就是不改。乌龟一样,头
那么一缩,再一伸,恶心死人了。“范君可挺合适,可着君来。”


  范君可,周洛的大学同学,随夫陪读来美国,一气儿生了三个孩子,眼看着同学一个个博士、教授、
高级工程师当着,而自己委屈在家当孩子女王,心理总不那么平衡。丈夫又是东北人,倔毛驴子,仗着
自己在休斯导弹公司当课题副总管,高职高薪,从不肯温柔一下,动不动就“你那蠢样,有人要,我倒
贴一万美金”。周洛为人忠厚,又在同一个城市,范君可一不高兴,抄起电话就找他。他也有点烦范君
可婆婆妈妈,可毕竟同班四年,只好歪脖子夹着电话筒,眼却盯在电视或书本上,时不时“噢”一声,
直到对方道声“对不起,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关慧知道二人啥事儿没有。范君可一米七十多,宽肩肥
腰,颜面黢黑,正是周洛不喜欢的类型。可有时也故意逗逗他。她一逗他,他就急忙解释。特好玩。

  周洛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声,“假如是真的,她绝不会闹离婚。”

  “那就来真的呗。”

  “那还叫人吗?”

  关慧点下头,“这点我相信。你没别的优点,除了让老婆放心外。都过去了,好合好散,给你房钥
匙。”

  “你留着吧。”周洛忙把黄黄的铜钥匙推回关慧面前,“做个纪念。你当过房子三百七十七天主人
呢。”

  关慧轻轻抓起钥匙,眼圈红了红。那幢房子真漂亮,377天,自己在房子上花了多少心血!清理,
装修,布置。别人享受着自己的劳动,自己却又搬进了肮脏狭小的公寓。这一生,能不能再住进那样漂
亮的房子,实在不好说。

  周洛敏锐地抓住了关慧情绪的波动,“慧,回来吧,家永远是你的。”

  关慧一口饮尽酒,站起来,背和胸挺得直直的,下视着丈夫,前夫,“协议书都签了,别破坏协议。”

  周洛忙站起来,上身前倾着,虽然他比关慧高了一个头,气势上却仅及她的胸。“我不明白,为什
么要离婚?可以告诉我一个为什么吗?以后,以后我好改。”


  “我就觉着没意思。”

  “那怎样才能有意思呢?你说。”


  关慧走了。周洛搓着高脚酒杯,液体旋转着,形成一个漏斗。仿佛,自己的人生,就在这漩涡中,
自主不了沉浮。两次婚姻,两次失败,十年啊,末了,还是孑然一身。如果说第一次错在自己;谈恋爱
时,图她漂亮,能活动,能歌爱舞;出国后,逼她挣钱,自视博士,言语不慎。数年后,人家在保险市
场打下一片天地,翅膀硬了,前帐后帐一起算,踹了他。那么,关慧有什么呢?除了年轻他九岁外,个
头?长相?学历?职业?工资?再说,他汲取了首妻的教训,从未对关慧凌言厉色过,万般谦让,就因
为一个“没意思”,扔给他一纸离婚协议书!他妈的美国,为什么离婚这么容易?


  这车轱辘话在他胸里滚来辗去,越滚鼻越酸,越辗心越碎,真想举枪手指一勾,了断这毫无意义的
人生。

  侍者过来,“需要我的帮助吗?”

  他晃晃头,嘴唇做了一个“谢了”的动作。

  “你没事吧?”

  他点下头,“没事。”然后扔桌上两美元小费,起身离了酒桌儿。


  电视里,一个学者模样的人正激烈地评论:“这不是一条简单的法律修正案,是宣战书!它促成的
不是公正,而是离婚夫妇的血腥肉搏。”

  美国人就好危言耸听。他摇了一下头,推开了酒吧的厚重木门。门涂得土红,像乾燥的血一样。


  深夜,周洛才回家。遥控器打开车库门,他一眼就看见了关慧那辆蓝灰色福特,紧靠着通往厨房的
角门。

  他一阵欣喜,一阵内疚。吉姆·罗斯律师说不定下午就将他俩的离婚协议书寄给了法庭。关慧实在
没有任何理由回到这个家来。这是被她一脚踹碎了的地方。她回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回心转意,裂
镜重圆。周洛心里泛起一股热潮,掺杂着疚痛。关慧婚前就想买一辆新车。这辆88年的福特,虽然外
体和新的没两样,内里却不行了。夏天,最需要空调的时候,却不敢用空调,发动机一过热就启动不起
来。他总觉得,一家没必要养两台新车。他说,咱俩顺路,上班我带你去,下班我捎你回来,出门儿开
我的新车。女孩子谁都爱新,伤了她的心。明天就给她买。

  关慧仰躺在沙发上,正看电视。电视里,两人面对面,主持人居中,正激烈争论著。一见周洛,她
立即换了一个频道。周洛带着激动,一下子跪在她身边,头向她大腿枕去。

  关慧扬起胳膊,拦住他的头,“我叫警察了。”

  周洛立即规矩,颇自信地,“我知道你会回来。你舍不得这幢房子。更重要的,你知道我爱你。”

  “律师让你给我一万美元,算部份养老金。看你那样子,爱我?夫妻一分手,谁也指不上。说不定
你心里正想呢,弄她一顿,占把便宜,然后把她赶出去。”

  周洛顿时心花怒放,忙表决心,“没有没有。这是你的家。随便住。想住什么时候就住什么时候,
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关慧看着他,好一会儿,合上双瞳。周洛见默许,乐不可支,健壮的身躯一弓腰,抱起娇小的她,
走进卧室,轻轻放在床上,跪在旁边,手伸向关慧的中段,解开裙子的腰扣,关慧抵抗似的动了一下,
周洛马上住手。

  关慧心里发出震山岳一般的长叹,懂人事儿起,憧憬的就是硬汉子。以处女之身嫁了二婚的周洛,
相中的就是高高壮壮,掌握控制她。哪知,俗话说了,银样蜡枪头。他为什么就不能大吼一声,让她滚,
她不走,他就大巴掌一挥,扇出房外,任她死活不管。

  “上午在酒吧,你好像挺喜欢你那个老同学的。”

  周洛苦笑着,“慧,你吃谁的醋都有理由,就是吃她的醋的没理由。大学四年,我在班上也算佼佼
者了。……去年秋天到罗丝威尔湖钓鱼,大夥下水游泳,那副身子,你对我说,躺你床上,那东西做工
不做工?”

  关慧笑了,继而哈哈出声。周洛借机拥她入怀,小心翼翼剥着,轻轻放平,跨上去。

  关慧手伸进枕头底下,横竖摸着,“都给谁用了?”

  “我以为没用了,扔了。”

  关慧一把推下他,“真糟糕。”

  凯瑟利那山间大平原传来呜呜狼嚎,唧唧虫鸣。一条蛇悄悄爬上树,仙人掌鹪鹩数声惨叫。


  玻璃门嘭嘭响。周洛醒了,下床,拉开门帘,门里门外俩人顿时惊叫起来。周洛忙拉上帘儿,匆匆
蹬上裤子,穿上T恤,沉气稳神,拉开布窗,拉开门,请范君可进来。范君可指指前院。

  俩家虽然住一个城市,又不算远,其实一年也见不了三两次面。范君可似乎又高了一截,黑了一度。

  “你和关慧怎么回事?”周洛房门一打开,范君可铛啷就是一句。

  “进来说,进来说。喝点什么?”

  范君可进了屋,“凉水。我说,关慧不挺好吗?干嘛不要人家了?”

  周洛一听就知道关慧找她了,给自己回家找台阶。真没这个必要,还是对丈夫不了解啊。他装出一副
不以为然的样子,“有时候,总觉生活里缺点什么东西。关慧……,怎么说呢。人不坏,乾净利索,就是
……。过去了。”

  “昨晚,关慧给我打电话,和我说你们的事,边哭边说,哭得非常伤心。今早,我家那位老爷子刚走,
她就来了,一说又哭,非让我来劝劝你。真的,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那样。”

  周洛笑了,笑得挺开心。“女人家,大题小作,对,小题大作。其实没什么。睹气搬出去三四天,一
看不行,又回来了。我不是说啊,博士学位,高级电脑工程师,年薪十万,一米八十一个头,有房子,贷
款还清,她上哪儿找去?我一点不在乎她,走?OK!回来?没那么容易,得说道说道。”

  “我也得和你说道说道。你和关慧净瞎勒勒什么?我可告诉你,我有三个孩子,老公也不错,有时是
拌嘴,可感情没毛病。你们俩口子是过是散,我不管。别把我扯进去。”

  周洛傻了。关慧真把范君可当回事儿了?“君可,这事和你没关系,我起誓,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
是有时看不上她。是这样,我,想要孩子;她呢,她不想生孩子,怕胖,体形不好。我就说,看人家范君
可,儿女成群。”

  范君可的脸更黑了,“你说你上大学暗恋我,有这回事吗?大学开学没几天,你就和业大英语班的李
如娇好上了,如娇似漆。”

  “我没说。”

  “你没说,你老婆怎么知道的?”

  周洛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还有,你和李如娇离婚,关我什么事?”

  周洛后背的肌肉一抖一抖地,“她--她说什么了?”

  范君可扭头看着窗外,两棵擎天柱般的棕榈树,担着群峰。“你自己说的你自己知道。”

  “君可,告诉我,我从来没和关慧说过你。你常给我打电话,她、她--。”


  “好吧,我说了。你说,……你说,好,我说了。你说,你和李如娇那样时,没有征服感。李如娇白净,
像煮熟的长寿面条。不行,你就想、想……,傻大黑粗,钢铁娘们,就来、来、这个这个……劲儿!你要不
要脸!这是污辱我的人格!”


  周洛深深垂下头。关慧这招真毒,这是要一刀斩断他和范君可的关系。可是,他周洛和范君可没关系!
除了偶然凑到一个班上,被老天爷安了个“同学”称呼,没有任何关系。他很气愤。渐渐,理智一点一点归
了回来。他被结果诱惑了,慧慧能回来,好好和他过日子,生孩子,和范君可绝交也值得。只是,让人觉得
恶心.

             (中)

  周洛对自己打赢官司信心十足,经常上网看法律常识。但还是有想不开的时候,凭什么抢人家的房子,
要别人供养一辈子?有能耐自己挣!他知道关慧对“性”趣缺缺,就故意买了一些黄色杂志,厨房里,餐桌、
沙发上,客厅地上,摊开来,放在那里。常常深更半夜放黄色DVD,音响弄得大大的,鬼哭狼嚎地。

  一天,他故伎重演,关慧从屋里出来,关了DVD放映机,坐在沙发上,“洛,你应该请个律师。”

  “我不用律师。我就不信你和罗斯那老东西能把无说成有。”

  关慧沉默了一会儿,“洛,我不想以后变成仇人。找了律师,输也输得心甘情愿。”

  “那是你。”

  “吉姆让我和你说说,还是协商比较好。看在夫妻一场,我可以让点步。”

  “我说不!”

  关慧双拳夹在两膝间,枯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到我房里来吧。”

  周洛闭了电视,爽快答应。

  一系列漫长的手续,和等待。离婚法庭终于轮到他们了。经罗斯律师提议,此次由法庭对双方调解。
县高等法院一间小小的会议室,法官坐一端主席,女法官助理坐另一端兼记录,关慧和律师、周洛各居一
侧,门口两侧站着两个警察。周洛特意买了一套名牌西服,发廊做了头发。本来就帅,如此一打扮,更加
惹人注目了。龄届中年的女法官助理时不时地上下打量他一番。

  法官首先讲了一通法庭规则,要原告一方陈述理由。

  律师代表关慧指控周洛有“婚外情和婚外性关系”、“道德不良”。具体例证:

  一、自婚后,关慧就怀疑丈夫不忠。二月二十七日,星期日,关慧说去实验室加班,需要一整天。她
开车出去,闲转了一会儿,开车回家。回到家,见房前停着一辆车,房门锁着。她打开房门,悄悄进屋,
就听见主卧房有女人的叫声,叫声很特别,很刺激人,那是女人与男人达到性高潮的特殊叫声。关慧当时
如雷击顶,她爱她的丈夫啊。她勉强来到主卧房处,房门开着,周洛伏在女人的身上,双双疲倦过度,睡
着了。她强忍着悲痛,悄悄离开家。她想过自杀。她想过离婚。她爱她的丈夫啊。她忍了。可是,她又陆
续发现三次(有具体日期)。出于对那个女人的隐私权的尊重,故暂不提及其姓名和身份。

  周洛一听,火冒三丈,这不是瞎掰吗?哪有这巴子事!“谎话,你撒谎。没这事!”

  法官一声喝,“安静!你再嚷,我把你请出去!”

  二、一个月前,关慧为挽救这场破裂的婚姻,亲自登门找那个女人谈话,请求那个女人放了周洛,并
同意给那个女人和周洛最后一次肉体机会。那个女人最终同意了,开车去会周洛。关慧留下照看三个孩子,
由于孩子想吃冰淇凌,她去买,孩子误挂911,警察赶到。后来那个女人的丈夫被警察从班上叫回来。
女人的丈夫听了关慧的陈述,前往周洛处。那个女人果然在,正在哭。此事,可以做为周洛行为不端的旁
证。律师出示四名警察的文字证言。由于担心那个女人的婚姻问题,故没有找那个女人的丈夫证明此事。

  周洛张开嘴,刚要喊,突然感觉到法官的冰寒目光斜射过来,下巴嘎了嘎,两手张开,痉挛式地向下
按了按,硬将话咽了回去。

  三、周洛喜欢读黄色杂志,看黄色录相,并模仿杂志和录相带的下流行为。(律师出示杂志和录相带)。
周洛经常出入脱衣舞厅,并常和妻子关慧谈论妓女问题。

  律师代表关慧请求:根据最新通过的离婚法修正案,在周洛和关慧的离婚案中,对周洛施以财产惩罚。
律师说着,递给法官一页纸,列着关慧的要求。

  法官请周洛陈述。这是一个攻防战。周洛必须自证“无罪”。尽管他这些日子想方设法套关慧,设想
了无数种可能,但是上述三条,一条也没有猜中。他很紧张,浑身直突突,使劲清了无数次嗓子,才安静
下来一点。

  “法官阁下,法官助理阁下,尊敬的吉姆·罗斯律师先生,我妻子关慧女士,我郑重宣布,我没有和
任何一个配偶以外的女人有过性关系。罗斯律师刚才所言,乃一派胡言,不是事实。现在,让我来陈述我
的理由。”周洛说到这儿,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眼前的纸,纸上面的中文字。这是他刚才的记录。我该
说什么?他抬起头,看法官,法官两手按着太阳穴,目光下垂,面无表情。他看关慧,关慧嘴唇像脸一样
黄白,牙帮骨不停地颤抖。他看罗斯律师,罗斯也在看他,目不错珠。他看女法官助理,女法官助理盯着
他面前那张的上半部。

  “我没、没有和另一个女人做过性行为,在二月二十七日的那个日子。”

  罗斯律师:“你给关慧女士讲一讲那天你都干了什么好吗?”

  周洛张口结舌。

  罗斯律师:“你不记得那一天了,不记得那一天都做了什么,对吧?”

  周洛不知如何回答。他经过数学和电脑语言严格训练过的大脑,告诉自己。不论怎么回答,都将使自
己陷入困境。

  罗斯律师:“那么,另外三个日子,就是关慧女士亲眼目睹了你和另一个女人床上做爱的日子,你还
记得吗?”

  无数的汗流从周洛脸上淌下来,他颤微微举起手,嗫嚅了半晌,“……我需要一个律师。”

  “那个女人,被你的妻子指控和你睡过觉的,是谁?”

  巴瑞拉瑞律师一副鹰钩鼻子,一看就不像善类。他是女法官助理偷偷介绍给周洛的。她说,巴瑞拉瑞
律师打离婚官司从没输过,但收费也高。

  周洛结结巴巴半天,“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女的。”

  “你太太三次看见你和她在床上,又特意为你们安排了一次,让人难以置信。对吧?”

  “律师先生,这不是真的,谎言,诬陷。我太太的目的是我的房子、车和我的工资。”

  “详细情况等我和法官、罗斯律师、你太太联系了才知道。不过,我告诉你,你一开始就应该来找我。
你目前的处境很不利。我是按时收费的,一小时一百二十美元。不要和巴瑞拉瑞先生讨价还价。”

  周洛就觉着冤。自己明明清白无瑕,偏偏要花巨款请律师才能证明。明明罗斯律师是为关慧服务的,
却偏偏要自己为她付钱。这他妈的什么世道!他来了倔劲儿。“让我回去想想。”

  “别急,我们唠唠。”律师见周洛要走,叫住他。“三十年前,美国实行‘过失离婚法’。提出离婚
的一方,必须提出足够的证据,说明自己的丈夫或妻子犯了‘难以维持婚姻继续的过失’,如通奸、虐待
等等二十多条。相应地,法庭判决时,也在财产分割上更多地照顾‘无过失’的一方,而对‘有过失’一
方施以惩罚。你可以想像,这离婚就像一场大战。一方采用各种手段证明对方‘过失’,一方采用各种手
段证明自己‘无过失’。我父亲母亲为此打了五年官司,家财耗尽,生意倒闭。昨天,我的生日,晚六点,
我父亲来了,七点离开,七点一刻,母亲来了。他们不能见面,见面就是一场战争。我是他们俩个人的儿
子,而他们俩个却形同水火。人类的战争、争斗、贪婪、谋杀、冲突,其起因的本质就是财产、财富的占
有。”

  周洛心里很难受。事实就是如此。关慧和他已经达成了协议离婚,离婚法修正案一通过,她马上撤销
协议离婚,向法庭提出离婚起诉,对他的财产志在必得。她搜集证据,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我清白啊,
所有指控纯粹无中生有,造谣,谎话。

  “周先生,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这样一个事实,美国的离婚法律、案例浩如烟海。如果你没有律师帮
助,你必败无疑。”

  “总不能她说我怎么了我就怎么了吧?证据呢?二月二十七日我和谁谁发生了性关系,提出人证、物
证来。提不出来,指控就不能成立。”

  律师摇摇头,笑了,“你把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弄混了。刑事案件中,被告人不必自证无罪,只要指
出指控不成立或有漏洞就行。民事案件不是这样。你必须自证无‘过失’。你证明不了,你就是有过失。
而控方,不必完全证明你有‘过失’,只要部份证明,你的‘过失’就成立了。你现在的处境很不利,非
常非常不利。”

  周洛就是不服这个。自己清白,干嘛要花钱雇人来证明?有理走遍天下,脚正不怕鞋歪,他偏要自己
干。他去公共图书馆,借了十余盘录相带,借九本有关婚姻法、婚姻案的常识书和小说,一遍一遍地看,
越看越觉自己有理,越看越觉心里有底。罗斯律师数次和他联络,争取再次法庭调解。他均答以没找到律
师呢,再等等。关慧一天比一天急,奉献的精神愈益光大,时不时地催问。他明白了,罗斯、关慧对法庭
判决也没有十分把握,力逼他在调解中让步。不战而屈人之兵,妈的,他心里一邪,供X,做饭,收拾屋
子,拖个娘的。

  然而外界就没有这么风平浪静了。虽然法官宣布庭上之事不得见诸新闻媒介,但某些信息还是透露出
去。此案是离婚法修正后的第一案,又是一对中国人,通奸之事扑朔迷离,一时成了舆论焦点。

  周洛有无“第三条腿钻出裤子”?大众普遍“宁信其有”。因为“有”是正常的,“没有”则可疑了。
至于证据不够充份,大众普遍能理解,这种事,哪儿弄铁板钉钉的事实去。法庭没判呢,舆论已决出胜负
了。

  大众关心的第二个焦点是,那个女人是谁?报社记者起早贪黑在房前屋后堵周洛,采访左邻右舍,向
罗斯律师暗通款曲。每天上班,一下车,就有几个记者围上来,正工作呢,电话铃一响,十有八九是记者
的提问。那个女人是谁?有直截了当问的。可以描绘一下那个女人的特徵吗?漂亮、性感?这就有了迂回
的味道。你爱那个女人吗?你现在还爱那个女人吗?……

  这天,上司皱着眉头,把他唤进办公室,桌子上摊着一张报纸,“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休休假了?”

  报纸每次都提及他所在的电脑公司,已经给公司的形像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他的上司、同事,甚至其
他部门的人,都多次遭到记者的骚扰。他资历深,是个人才,强迫他休假,也算公司网开一面了。

  周洛垂头丧气走出主任办公室,休假四周,下次可能就“勒嗷哭”(1)了。也挺好,不是一年要二
万五千美元吗?老子失业,要你妈的X吧。这样一想,心里舒畅不少。开车回家,车库门开着,两辆车并
排停着。那辆银灰色的BMW,鬼律师的。他多了个心眼儿,悄悄进了屋,方厅里没人。关慧的房间紧关
着。他心一动,取了照相机,查看胶卷,调整焦距,一切正常,手按快门,轻轻扭动门把手,没有动静,
他把门一点一点开大,床出现了,百叶窗帘关得死死的,可遮不住满宇宙的光明,一男一女,赤身裸体,
并排仰颏睡着,私处明目张胆,律师厚厚一身黄毛,鼾声轰顶。他对准了,按下快门,再按一下,再按一
下。

  他悄悄掩上门,回到主卧房,躺在大床上,眼一低,就看见关慧的房门了。他的心一下子难受起来了。
关慧怎么会这样?!

  去年春节晚会,如果不是高平华高教授硬拽着他,他绝不会去参加,也不大可能遇上关慧。不幸的是,
他被高平华一句“这里兴许有国内来的未婚女留学生呢”诱惑了,还认真打扮了一番。台上演出,都是业
余水平,他看了几眼,没啥意思,进了演出大厅的休息室。人群一丛一簇,打牌下围棋的,他站着看了一
会儿,也没啥意思,想走,一转身,正好迎着一个姑娘的目光。他婚过,完全理解那目光的含义。他们坐
到休息厅一角,直谈至值夜班的校警最后一次查楼。他请关慧到他家看看,她回绝了一句又同意了。

  关慧一下车,就对这幢漂亮的大房子赞不绝口。五年前,他从波士顿来到本地。这儿的房子太便宜了,
近三千平方英尺的大房子,四间房,一间办公室,占地一英亩,后院有一个大游泳池,才十五万块钱,在
波士顿,一百五十万也买不下来啊。他倾其所有,买了下来。第二年,本地突然成了各大财团投资重点,
大批公司迁入,随着城市的繁荣,房价也节节升高。离婚后,他卖了手中持有的公司股票,还清贷款,成
了房子的全权所有人。没想到,这个女人,处了心,积了虑,活生生要把房子夺去。还没离婚呢,就和别
的男人,就在我的房子里,干那种事。却反过来诬我!这个恶毒、放荡的女人!邪火,窜着蓝火苗子,从
周洛那布满沟沟壑壑的灰色物质里透了出来。

  他一下子蹦下床,取出胶卷,驾车去了山根商场。先去照片冲洗店,偷偷塞给店员二十块钱,不到十
分钟,店员交给他厚厚一打子照片。付了款,折进隔壁枪店,选中一把贝雷牌袖珍手枪,79.99美元。

  “嗨,需要什么证件?我是本市居民,住这里五年了,持美国绿卡。没有任何犯罪记录,连违章驾车
的记录都没有。”

  店老板嘴唇上边浓浓的半圈花白胡子,要了他驾照、社会安全号码卡,看了一眼,放在柜台上,“根
据州法律,你需要接受三天背景调查。如果调查通过,你才能得到枪。你还要再购买一个枪锁,除了你,
没有任何人能打开枪锁。”

  柜台上,有一架机器,那是输入购枪人身份资料用的。机器联着美国联邦调查局,在他的社会安全号
码名下,储存着全部个人记录。他正在打离婚官司,涉及到数十万美元的财产争议。她的律师将案子呈送
法庭的当天,联系调查局就已经将他记录在案。此时,你买枪意欲何为?六岁学龄儿童就能推理出来。

  周洛的犹豫,枪店老板立即捕捉住了。“中国人?嘿,瞧我这眼力!我看你是一个好小伙子。请别在
意我说的这句话:最吃亏的是干蠢事的人。Okey?”说着,把驾照和社安卡推给他。

  周洛愣了一下,点点头,“你说的对。我认为,不干蠢事的前提有两个,一是别有干蠢事之心,二是
不要掌握干蠢事的工具。”慢慢捡起驾照和社安卡,塞进皮夹子里,见店老板侍应别的顾客去了,转身出
了枪店。

  车朝家的方向驰去。他问自己,买枪要干什么?杀了她?还有那个鬼律师?他俩光溜溜死在一起,公
众就会知道谁道德败坏。他的双臂微微抖起来,快感的电流激奋了每一个神经元。他强抑制住思绪的惯性
流动,进入另一条轨道。结果会怎么样?警察、监狱,甚至电椅,或者注射毒剂。她值吗?值得给她殉葬
吗?二十万,一年两万五,给她,以后自己会有百万、千万、上亿,让她悔死!

  周洛进屋,关慧和律师已经洗浴、穿戴整齐了。他直勾勾看着关慧,关慧面无表情,没有丝毫的不安、
羞耻。律师拉开公文包,取出一张表格,递给周洛。周洛一看,上面写着和关慧的面谈内容、时间及收费,
关慧已签了字。时间两个小时,周洛看一下手表,竟然包括和关慧上床、睡觉的时间。一百六十美元。周
洛的血液温度急速上升,你干我老婆,还要我付钱给你!

  “她没和我说过这次会谈,我不能付钱。”

  律师摊摊手,“你看见了,我来这儿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了?用我的卫生间洗澡也要我付钱?”

  关慧:“当然了,用卫生间是两个小时之外!”

  周洛看看两个男女,两个男女个个表情自然,也看着他。双方互视了相当一阵子,周洛大喘一口气,
“下不为例,不徵求我的同意,我绝不付费!”

  周洛在表上签了字,留下收据,写了一张171.20美元的支票(包括 7%的消费税),交给律师,
“再过些日子,我可能没钱付你了。”

  律师和关慧互看一眼。关慧:“什么意思?”

  “公司让我休假,我可能很快就没工作了。”

  关慧一听急了,“你没工作了,我的钱怎么办?”

  周洛有气无力地,“法院总不能逼我涮盘子养活你吧?这幢房子吗,卖了,够我几年活的了。”

  关慧一扯律师,“我该怎么办?”

  律师拉着关慧往卧房走。周洛说:“你们想谈就谈,我承担不起这笔费用。你们再逼我,我只能用房子
抵押,从银行贷款了。”

  “这次免费。”律师头也不回。

  “好吧,你们谈吧,好好谈。我有事走了。”

  关慧扯着律师站住,“你不能走!不能让你这么拖黄了。这房子是我的,你的车也是我的,你不能违反
法律不工作,赖了我的钱。”

  凡事不可公开叫号。如果关慧不说话,或者语言不这么咄咄逼人,稍稍让些步,精疲力竭、走投无路的
周洛已经没有多少精神头斗下去了。人不可干蠢事,周洛一路上,至少十次想到枪店老板的这句话。工作没
了,谁损失最大?不是他周洛是谁!可是,关慧的话,律师干了女人还向女人的男人收费,这不是把人当冤
大头、骑脖颈拉屎是什么?一个行动方案被催熟了。

  周洛揣了收据表格,离开了。

  关慧猛地睁开眼,百叶窗帘透进条条灰道子,映在淡金色的布窗帘上。她下了床,拽拽裙子,站在卧房
门口。主卧房门关着,她轻轻走过去,握住把手,一旋,没旋动,再用力,还是没旋动。周洛以前从不关门
睡觉的。

  关慧有点后悔,昨晚应该在主卧房等。也怪自己昨晚怎么那样渴睡,刚过十一点,就熬不住了。昨天,
她和吉姆·罗斯律师商量,形势开始不利了。他们希望周洛找个律师,可以快点出庭,不论继续调解还是正
式进入司法程序,都能快点结案。他们又担心周洛找个名律师,通奸指控证据不是很充份,对方律师一狡辩,
官司就可能旷日持久,甚至输掉。她更担心的是,官司打长了,三两年,光双方的律师费就把这幢房子吃光
了。周洛没工作了,她一分钱也得不到了。弄不好,双方可能背上一身债。

  她真想撞开门,薅着那东西把周洛从床上揪起来。一个大男人家,不就一幢房子吗,干嘛和女人一般见
识!可她不敢,这功夫不能激化矛盾。她思绪乱七八糟。


  为什么嫁他?他的长相?地位?才能?房子?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她住够了分租公寓,几个女人,却
把一套公寓弄得脏乱异常,动不动就为谁的电灯瓦数大、谁洗澡时间长了疯吵一通。周洛有一幢平静、整洁、
宽敞、明亮、舒适、布局合理的房子,后院游泳池的水是蓝的,一直能望见底。

  为什么要离婚?周洛总说,那次他一回身,正好迎着她的目光,他被她的爱打动了。她不知道自己当时
是什么目光,可有一点是绝对肯定的,她不爱他,针尖大一点的爱都没有。她讨厌他说话缩脖子,哪有点高
级工程师、男人的气度!

  离婚!“凡是你的,我一分不要。”她软声音对周洛说。可是,周洛除了伪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完全同意她的建议,在罗斯律师的百般逼迫下,勉强同意掏出一万美元现金来。三百七十七天,白给你三百
七十七天,你白玩白祸害了三百七十七天?她喜欢这幢大房子,每个房间的窗帘都是她亲手挑选的;一幅幅
画,不同风格,都完全符合她的审美标准;方厅的旧地毯换成了形状千姿的水磨石,合家厅新铺了草绿色地
毯,周洛的办公室四壁和地面镶了瓦,主卧房地面铺了红木板块;所有房间的墙壁都重新贴了壁布,或新漆
了。电视、音响、沙发、酒柜、餐桌、桌椅……,旧的几乎全部卖掉了,换的全是新的、最时髦的、最贵的、
最名牌的。如此辛苦,他只说了一句真心话:你花了我一多半工资。

  关慧各个房间、厅堂走着,这幢房子交给他,她会心痛死。再说,他能管理好吗?他能每个星期认真清
扫一次房子吗?幸亏离婚法修正案及时颁布,自己才有了夺取房子的机会。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幢房子里!
她还有一个远大计划,把这一英亩(约合4047平方米)前院后院左院右院建成一个大花园,有小桥流水,
有亭楼阁,曲径通幽……。可是,凭她那点工资,一年养这幢大房子就很吃力了。只能借助周洛的一年两万
五千块。他说什么也不能丢掉工作啊。

  天亮了,大亮了。她出了房,绕到后院,脸紧贴上大玻璃门,往主卧房里瞅,水蓝色的布窗帘把里面挡
得严严的。无奈,只好回屋,做了两份早餐,吃掉自己那份的一半,剩下的扔进垃圾桶,心疾气粗地,头重
脚轻地,勉强到了班上,老板莫莱诺教授对她食指向后一勾,她进了老板办公室。

  “昨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你到哪里去了?”

  “除了咖啡厅吃午饭,我一直在实验室。”莫莱诺教授出了名的苛刻,拿手下人当奴隶使唤。原先的老
板没了科研经费,她刚转过来五个月,离试用期结束还有一个月,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抓住偷懒、旷工的把柄。

  “我再问你一句,昨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你到哪里去了?”

  关慧后悔了,可话已出口,改已经来不及了。“除了咖啡厅吃午饭,我一直在实验室。”

  莫莱诺教授拉开抽屉,轻轻扔过一张纸,别针夹着一张照片。她胆胆突突,拿起一看,头顿时炸开了。
那是一张彩色照片,头小腿粗,腿间之物极度夸张而清晰,一男一女仰脸躺着,正是她和律师。照片左下角
印着时间:年月日时分秒。纸是一张律师的会谈表格,写着会谈时间、内容,有她的签字、罗斯律师的签字,
和,周洛的签字。

  “你回家去吧。我白给你一天工资。”

  关慧差点晕倒,扶着办公桌角,嘴唇嗫嚅了好半天,眼里满含泪水,“对不起。我道歉。”

  “它让我恶心!OK?我讨厌欺骗。OK?我忙。”莫莱诺教授一进办公室,老太太秘书小跑着送来一
堆信件,这封信就在其中。

  “莫莱诺教授……。”关慧哽噎了。

  “我的决定来自于你的行为,OK?你可以走了。”莫莱诺教授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东西,见关慧流着
眼泪站着不动,抬起头,提高了声音,“我说了,你可以走了。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周洛!你是天字号大混蛋,大恶棍,大流氓!如此恶毒,恶毒如此。她恨不得有一身功夫,让周洛一拳
丧命。抹着眼泪,出了教授办公室,回到实验室。实验室有她一张两抽屉办公室。她阴沉着脸,找来一个纸
盒箱子,咬牙切齿,正往里装东西,冷丁想到,周洛会不会把这张照片拿上法庭,那她可全完了,确凿得不
能再确凿的证据了,非输个彻底不可。她顾不了东西,飞快出了实验室,奔向电梯,停车场取了车,直驱律
师事务所。

  也来不及让秘书联络,她一下子闯进律师办公室。“罗斯先生,我可以偷你几秒钟吗?”

  吉姆·罗斯律师低垂着头,背半佝偻着,双肩下搭,坐在地中央的一张折叠椅子上,闻言抬起头。

  “你是谁?”一个很粗的女人嗓音。

  关慧这才注意到,沙发那头坐着一个胖大女人,米黄色西装凸透出块块横膘,蓝眼圈涂得过重,更显出
一对巨目。这头儿,一个中年女人,表情凝重,盯着对面墙上的钢笔画。

  罗斯律师重新垂下头,声音低低的,“就是她。”

  关慧看见了那张照片,放在罗斯和胖女人之间的咖啡桌上,自己那地方极其夸张,闪着一条细细的莹光,
照片旁是那张收费表格。她一下子绝望了。

             (下)

  罗斯太太吃完晚饭的重要活动是遛狗。昨晚,她刚出门,就见过来一辆车,老远向她喊了一声“罗斯太
太?”,她应了一声,车里人往信箱塞了一封信,开走了。她取出信,撕开,一看,顿时暴跳如雷,狗也不
顾了,冲回屋,一把从书房的椅床上揪起瘦瘦的罗斯先生,连撕带踹,如果不是由于过胖,行动不便,非把
罗斯先生扯零碎了不可。

  太太提出离婚,请了这个绰号“黄鼠狼”的女律师。罗斯先生傻了。他是一个极其、非常普通的小律师,
一年税前纯收入只及周洛的一半。一旦离婚,按离婚法修正案,他将被老婆踢出房外,大半辈子辛勤积攒,
将所剩无几。他的三个孩子都大了,成家立业在外,出了这等羞耻之事,何颜面对儿孙?儿孙甚至可能不理
他。他将有一个孤独、贫困的晚年。更何况,他爱他的太太。三十六年前的他又瘦又小,法律系大学生,朋
友的生日聚会上,遇上了身长腿长、乳丰臀肥的她,以后一年,什么招都使绝了,才把她划拉到手。她是一
个民间艺术家,一块香皂,两条丝带,几根大头针,数朵绢花,一经她手,就是一件小小的艺术品,价值增
加十倍。周末的跳蚤市场,她的手艺最受欢迎。她的身子腿没断过“长”,虽然是往宽了长,朝粗了长,任
何地方都在“丰肥”,可萦绕于脑际的,仍是她当年的倩影。罗斯律师不想离婚。他忠诚了她一生,这是很
少几次外遇的一次。怎么可以因一次的偶然而否定一生呢?
  关慧落荒而逃,把罗斯太太的臭骂留在了律师事务所。完了,她失了魂似的,彻底输了。吉姆·罗斯自
己都顾不来了。怎么会这样呢?她一进屋,就瞅见了电视那方方正正的笑口,怒不打一处来,抓起壁炉旁的
印地安女神铜像,她又停住了。这台五十四英寸彩电,是她来到这家主张更换的第一件物品。她怔怔愣愣坐
在小方地毯上,思维仿佛扔进了冰箱。

  那日,她酒吧里扔下周洛,悄悄回到班上。两个男技术员一边干活一边闲聊。听着听着,她心花怒放,
立即打电话给罗斯律师。

  “听说州议会刚通过一项离婚法修正案?”

  “你刚知道?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三年了。”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律师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你丈夫有错?”

  关慧卡了一下壳,“你什么意思?”

  “比如,通奸、召妓,随便和什么女人上过床,等等。又比如,虐待配偶,指性上的,如强迫配偶看黄
色的出版物,并模仿出版物里的动作,等等。”

  “绝对是这样!”关慧口气十分坚决,“他和别的女人做爱,光我堵上就三次。他爱看脱衣舞,黄色录
相,黄色电影,说脏话。证据,当然有了,我会说谎吗?”

  “我当然相信你绝对不会说谎的。你想要什么?”

  关慧:“房子。房子是婚前财产,完全在他名下,我想得到它。”

  “还有呢?”

  “车。他的车是新车。除了房子和车,他也没什么了。”

  罗斯律师:“他的工资,你可以得到他工资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直到他退休。”

  “对!三分之一就是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美金。”

  “我想,四分之一比较合适。这样,关慧女士,你还有一得。你想想,你还得到什么?你把离婚丈夫变
成了终生敌人。”

  关慧:“我不在乎。”

  “关慧女士,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好好考虑,你要付出一笔可观的律师费。我按小时收费,这不同于咨询,
每小时八十美元。”

  “总共得多少小时?至少一百小时,我算算,八千块。二百小时,一万六。必须得我付吗?我是说,我丈
夫有钱,工资高,不能让他付吗?”

  律师忙说:“你提醒我了。我看看你们协议离婚的付费协议。”一阵纸响后,“按此份协议,律师费应该
由你丈夫付。不过,你丈夫可能会不高兴。他会说,指的是协议离婚付费。可是,协议上没写专指协议离婚。”

   关慧差点要跳起来,“伟大的罗斯先生,我真要得到房子、新车和他一年两万五千美金的工资了?”

  罗斯那端声音很轻地,“唯一的一个条件,就是不可缺少吉姆的帮助。”

  按理说,律师是被雇的,顾客是老板,律师是雇员。可是,从一开始,关慧就像几乎所有律师的顾客一样,
随着罗斯先生的指挥棒起舞、转动,成了他手里的傀儡,对他的每一句话,几乎都难以道“不”。昨天,莫莱
诺教授去校里开会,没人看着,谁还那么卖力?几个技术员、博士后统统散了鸭子。她刚把待培养的细胞放进
温箱,想去图书馆看看中文杂志,她满喜欢读小说的,罗斯先生来电话。他说,他最担心的就是周洛无限期地
拖延此案,最终把整幢房子耗进去,新车过三年五载,也不值几个钱了。而打官司期间,法庭又不会强迫周洛
每年付她两万五。虽然这些话罗斯律师已经不知说多少遍了,关慧还是心提到嗓子眼儿上。

  “到你家详细谈谈好吗?”

  关慧没多想,就答应了。她回到家,罗斯律师已经到了,二人进屋,没说几分钟,吉姆·罗斯拉住了她的
手,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又挣扎了一下。她无滋无味,被揉搓一顿,几天来没好好休息过,也睡着了。
她真后悔,怎么就没想到周洛绝非善类,会雇佣私人侦探呢?怎么就没想到私人侦探的镜头正对她和吉姆·罗
斯,一边欣赏一边嘲笑她呢?

  周洛,太毒了。三百七十七天的夫妻,你不留一点情面。哪怕先警告一声,逼我让让步,这么绝,一下子
想置人于死地!她猛地站起来,翻开电话簿,打了一个电话,拿起车钥匙,出门时,使劲把门一摔,又迅速用
身子挡住,轻轻合上门,锁了。厚重的门板正好撞在胳膊肘上,好疼好疼,她用力揉着,走进蒸笼一般的车里。
扭头看着周洛的车,檀紫色,外体厚实,恨意又添了一层。

  周洛睡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下午一点,将这些日子缺的觉统统补了回来。他大汗淋漓,室外气温高达43℃,
空调关着,再过一会儿,他该蒸熟了。随手拽了条浴巾,扒下背心裤衩,拉开玻璃门,精赤条条,一个猛子扎
进游泳池里。水凉瓦瓦的,从脑瓜顶一直渗进颅内,从表皮直沁五腑。他睁开眼,四周一片嫩嫩的淡蓝色,一
个深蓝色的影子,头发草儿似的向上伸长,嘴角滚出串串珍珠。他双脚一蹬一并,两臂轻轻一划,头钻出水面。
后院,一周半人高的铁栅,厚厚密密一道柳桃,小鱼儿般的墨绿叶子,粉白儿粉白儿的花。一举目,越过栅栏,
莽莽的洛基山脉,粗筋横骨。水面跳跃着金波,金波里荡漾着褐墙红瓦。

  他踩着水,出神地看着房子。关慧凭什么要夺它?就因为她被自己X过一百次?干一次就两千多美元?什
么样的妓女!这些日子的焦虑、痛苦、委屈、悲伤,齐结胸中,他两手呈环状,向虚无掐去,仿佛关慧的细颈
就在环中。

  几声敲击声。他一扭头,封闭的后院和开放的前院之间有一道铁栅栏门,竖立着根根古罗马战士的投矛。
门后,两个警察。他一惊,忙松开两手。

  “有什么事吗?警察先生。”

  “是的。我们想和你谈一件事。”

  “好吧。”周洛说着,游到警察看不见的地方,手按池沿,纵身上岸,裹着浴巾,回到卧房,穿上短裤T
恤,出屋打开铁栅门,把警察让进凉棚。“屋里比外头还热。什么事?喝点什么?”

  警察有规矩,执行公务时,老百姓的白水都不可喝一口。“你认识高川、范君可夫妇吧?”

  周洛点点头。“那女的是我大学同班同学。”突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怎么了?”

  “她自杀。上吊。已被紧急送往医院。”

  周洛愣了,盯着警察。警察晃晃脑袋。

  周洛虚弱地,“她在哪家医院?我、我想看看她。你们是不是说她已经死了?”话没到问号,他已泪流满
面了。

  高家一片混乱。前院无数辆警车,警灯闪烁着可怖的五颜六色。高川一副重拷,方厅里满是碎片,电视屏
幕露出黑洞洞的大窟窿,断颈花瓶东倒西歪。三个孩子不知去向。警察进进出出。

  那天,范君可匆忙赶回家,孩子已被警察带走了。丢置三个小孩子,单独在家,触犯了儿童保护法,警察
按例带走孩子,交给了少儿保护委员会。虽然事源于临时保姆的失误,但父母用人不当,交待不清,也负有重
大责任。警察走了,范君可尚痛嚎不止,高川愤恨不已,上去就一顿大嘴巴子,直到她瞪着惊恐的眼睛,不敢
出声。

  经过一个星期的奔跑,交罚金,立保证,总算把孩子领了回来。高川问谁打的九一一,三个孩子一致摇头。
高川仍余气未消,“你们这么小,就和你妈学会了撒谎。”

  范君可想问他“我怎么撒谎了”,张张嘴,又咽了回去。丈夫对她到周家去,疑心重重,嘴脸狰狞,说不
上哪句话不对劲,就是一顿胖揍。她怕他。高川不在家,她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地逗话,谁打的九一一?三个小
孩都说自己没干。关慧?为什么?范君可下了今后再也不和周洛、关慧联系的决心。

  今天上午,高川刚主持完周三例会,关慧来了。在他的办公室里,关慧痛痛地饮泣,诉说了周洛和范君可
的秽行。“光被我堵在床上,就有三次。我想离婚。一离了之。可我爱周洛,离不开他。那天,我顾不得丢人,
登门求告范大姐,求她放了周洛。我说,我再给你和周洛一次机会,做完这次,就不再和他来往了。范大姐被
我的哭说动了。她同意了。她去我家,周洛在家。我留下看孩子。三个要吃冰淇凌,我去买。不知哪个孩子误
挂了九一一电话,叫来了警察。可是,这些日子,我发现范大姐和周洛仍在来往。我知道,错不在范大姐,全
是周洛,他喜欢健壮的女人,个子高高的,健壮。是他缠着范大姐。我求求你,老高,高教授,劝范大姐下决
心不要理周洛了。他不是人,找妓女,看脱衣舞,看黄色录像,搞破鞋……,呜--呜呜--”

  家庭妇女呆在家中,无事可做,制造风流韵事,给丈夫戴绿帽子,是美国小说、电影电视、社会评论的永
恒题材。没想到,这种事竟发生到了自己的家。以前真是小看了范君可,傻大黑粗,唬X朝天,还真有人得意
这口儿。

  关慧偷瞧高川面容冷峻,一声不发,好一副壮硕身材,两个周洛也不是个。她带着哭,“我恨他,这种男
人就不应该活在世上。一刀宰了他,碎尸万段。他给多少人家带来了痛苦啊。范大姐是好人,她说她爱你,就
是架不住周洛的纠缠,大学时……”

  高川烦躁地挥挥手,“你走吧。你们家的破事儿少和我家掺和。”

  “高教授,你就认了?甘心当王八?”

  高川站起来,“滚你妈的蛋!你走不走?我叫警察了!”

  关慧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咬牙切齿,“我当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闹半天,软壳王八一个!”

  关慧一出门,高川马上挂电话给校律师。校律师向他推荐了专办离婚的律师查可先生。他电话中和查可先
生谈了大约十分钟,直驱家去。

  范君可一听丈夫要离婚,大喊起来,“三个孩子,全是我的。我一分钱不用你养活。”

  高川冷笑一声,“是啊,有人养活。再生两个,老母猪一样。”

  范君可看着丈夫,“什么有人养活?”

  “整天卖X,装什么糊涂。”

  “谁整天卖X了?”

  “好。没人和你犟犟。你爱和谁和谁去。不过,我要告诉你,根据美国的新离婚法,三个孩子,你一个也
得不到;家庭财产,你一分也拿不走。你现在就从这个屋子滚出去。”

  “没那么容易,三个孩子我生的,我养大的,我是妈,法院判决都是给妈的。家庭财产,夫妻共同拥有,
一人一半。你想独吞!”

  高川早就风闻了离婚法修正案之事,有关讨论、争论也看了不少。修正案通过的第二天,他一到校,就买
了当天的本州报纸,认真读了新法律条文,法官的有关解释,法学家的评论等等。读完,正遐想中,突接警察
电话,三个小孩子独自在家,不见大人。他登时火了。方才,又和离婚律师做了一番讨论。他见范君可胡搅蛮
缠,就耐心给她上起了新离婚法课。范君可渐渐明白了,丈夫早有离婚之意,只是顾及孩子的抚养权和财产分
割。现在,给她安上一个通奸罪名,又有关慧做证,他又有律师帮忙,她将输得一无所有。

  她没哭没闹,怀着一丝邪念,草就一封英文信,揣在兜里,去了车库,往车库自动门的粗壮横梁上悬了一
根绳子。高川久等老婆不归,各屋去找,不见,去车库,突见范君可的两条腿搭在车体旁。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忙放下她,没有一丝儿气儿了。

  警察赶到,等救护车时,从范君可兜里翻出“绝命书”。立即带走孩子,给高川上拷。高川供出周洛,警
察赶来找周洛。

  周洛车一进院,就看见了车库里关慧的车。她还敢回来!他火都没熄,下车直奔房里。方厅里空空的。她
的卧房门大敞着,床上光溜溜。猛闻后院一声卜通,他急速穿过主卧房,风一样来到玻璃门外的凉棚。

  关慧看见了他,扬起一脸的笑,“嗨,下来游一会儿。”

  周洛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泳池里一阵珠花,头露出水面时,一把抓住了关慧长长的黑发,一拽,她仰起
脸来。脚不着池底,四肢乱扒着。

  “我和范君可搞破鞋了吗?”

  关慧定定神,这才发现周洛脸色铁青,双睛通红,恐怖立即占领了她。

  周洛踩着水,把她的头往水里一按,使劲按下去。关慧的手抓了一下他的肚皮,他伸开胳膊,任关慧小鸡
儿一样在水里挣扎。他胳膊一抬,关慧头露出水。她大张着嘴,拼命吸着空气。

  “我和范君可上过三次床吗?”

  关慧说不出话,拼命喘着,拼命摇头。周洛长胳膊猛往下一按,水里咕噜一声,关慧的嘴就痉挛而有规律
地张合著。他把她的头拉出水。

  “我暗恋过范君可四年吗?”

  不待关慧显示出反应,他又把她的头按进水里。她的嘴唇一动不动,眼圆圆地瞪着。

  “我和李如娇做爱时,想的是范君可吗?”

  “我整你的时候,想的是范君可吗?”

  “那次,我和范君可发生肉体关系了吗?”

  “我找过妓女吗?”

  “我是每星期都去脱衣舞厅吗?”

  “你还想要房子吗?”

  “你还要车、我的工资吗?”

  “你还想暗示高川来杀我吗?”

  ……

  他问一句,就把关慧的脑袋往水里按一次,往水里使劲按。开始,关慧的四肢还动一动,后来,就像蜥蜴
一样,脖子直挺着,四肢保持着同一姿势,特僵硬地。


  周洛累了,把关慧拖出游泳池,放在凉棚躺椅上。她曾无数次地这张椅子上躺过,戴着墨镜。他跪下来,
头伏在她的身体中段处,泪流满面。

  “慧,从打去年春节晚会上认识你,你说说,我哪点对你不好?我像大哥对小妹那样待你,你说什么我给
你买什么,你耍脾气,我忍着,不吱声,让着你,给你家寄钱,帮你舅家哥哥联系出国。你的钱一分也不让你
花。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过日子呢?……”他动了感情,哽噎起来,“慧,我爱你。我早就想把房子产权转移
到你的名下,让你做我的人身保险、养老金受益人。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等呢?为什么如此贪心呢?”

  “你不是能偷偷挂九一一,又说不是你挂的,是小孩子挂的,你都挂呀!”

  “你不是喜欢吉姆·罗斯吗?你给他打电话呀。”

  ……

  他絮絮叨叨。关慧黑黑的眼珠,直愣愣地看着雄莽的洛基山脉。洛基山正被柔和而灿烂的晚霞笼罩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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