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我是沙子

前面的话

从1975年到1998年,前后在八所高校待过,有时当学生,有时当老师.当然,按照现在的标准,那八所学校有的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学,但按照我糊涂算法和当时的说法,都是大学了.可惜,学业没有得到一个博士,授业没有达到一个副教授的水平,也许,这就是自己命运的写照,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吧,虽然有种种遗憾,但当我拿到最后一个硕士学位时,尽管有朋友建议我读一个博士,并且可以给予一些金钱上的帮助,但我拒绝了.我读够了,梦也不必全圆,何况如今还有残缺也是美一说.
按照时间的顺序,我先后去过的大学是:辽宁省丹东市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辽宁大学,吉林大学,沈阳药学院,中央党校,辽宁省委党校,CIC(CollegeofLakeCounty)和MoodyBibleInsitute.当了五次学生,三次教师.
在这许多学校中,虽然没有经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见到什么改天换地的巨人,但总是见了一些人和事,现在,眼见这将近三十年前的人与事已经模糊了,就趁着还没有患上老年痴呆之前,先记下几笔,以印证一个电影的名字:活着.

1. 我是沙子

是一九七五年春节前后,有一天,镇党委书记孙淑英找我到了她的办公室,要与我谈话,那时,我是凤城镇党委宣传委员.
她开门见山地就说:小范市里的通知下来了,市委决定调你去市里(丹东市)马上就要成立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政治系工作,担任教师.你知道,以前几次上面调你,我们都没有同意,觉得你年轻,还是应当在基层多锻炼一下.这次,镇里也不想放你,但共大是社会主义新生事物,是我们市里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而创立的,我们必须支持它,所以,镇党委研究后,决定同意我们放你去.不知道你个人意见如何.
我说:我服从组织的决定.
那时,我中学毕业已经两年多了,当了一年多的农民,不到半年的生产队长,四个多月的镇党委宣传委员.
在这之前,市委宣传部的宋军和张兵就已经告诉我了,他们已经向市委推荐我到共大教书,但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选我这么个中学生去大学教书.
孙书记告诉我,上级组织把你派去教书的目的,是为了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掺沙子.
我刚到政治系时,系里只有两个教师,都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教中专的政治课多年.后来又陆续来了几个,一个是文革中毕业的大学生,还有两个刚刚毕业的工农兵学员,一直到我离开共大,只有我这一个中学生当教师,只一粒沙子.
到大学当政治课老师,我成了一粒沙子.
我很高兴当这个沙子,我进了我梦中的大学.
为了保证我这个沙子的本色,上级决定让我仍然以贫下中农的身分教书,就是说,我不是国家的正式干部,而是以农(贫农)带干.不领国家的工资,每个月领取二十多元的生活补助费,年底再按照我所在的生产队一等劳动力的工分标准算钱.那时,一个工分一毛三,四.
领导鼓励我,你必须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这样,才能当好一粒革命的沙子.这正是我心所追求的,于是,我每天苦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到四卷,列宁选集一到四卷,都是在那时通读的,有些文章读了许多遍,还作了读书笔记,是写在稿纸上的.我当时心中还抱住了一个比字,教课绝对不能比这些正牌的大学生差,要不,算什么沙子呢.
我成为沙子那年,刚刚过了二十岁的生日.

2002.12.30 深夜

吃大锅饭

2003。1。17

我被分配回凤城县党校工作，当教员。这时，高考已经恢复了，于是，我准备靠大学。

学理工科是不可能的了，从中学毕业后，就没有再摸过数学，物理，化学的教课书，当年从老师学到的那点可怜的知识，早就还给老师了。更何况，我已经爱上了文科，并且，在那个思想翻天覆地变化的岁月，我又特别渴望弄明白人间到底有没有真善美。

县党校没有多少课好教的，正好是复习的大好场所。

许多要考的东西都没有学过。于是，又回到了母校－凤城一中，找到了我的中学老师。这些老师一听说我要靠大学，都说太好了。学德，你就是该读书。

地理课主要找的是高明辛老师。高老师除了给我找到了文化大革命前的地理教课书外，还告诉了我个绝招：画地图。什么交通图，矿产图，气候图等等。他让我自己一个一个地画，说你自己画的你才能记清楚。画了二十多张地图后，高老师又告诉我，你每天把他们看一遍。我管包你成绩超过七十分。真叫他说准了，我考了八十多分。

高老师后来调到了丹东，去年听中学的魏老师说，高老师信耶稣了，可虔诚了，还劝我信呢。

历史课找的是黄杰老师，他们夫妇都教历史，并且是我二姐的班主任。黄老师教我列出历史大事年表。然后又叫我归纳，比喻农民起义的历史意义，黄老师夫妇告诉我，你别管它发生了多少次，书上讲的那些意义大概就是那几条，哪个朝代你都给它全弄上去，只是推翻的反动王朝你别弄混了。混了也没有事，顶多扣你一两分。我就照办了，还真灵。历史考的是最好的，好象是93分。

政治科我知道怎么对付，但还是找到了谢灿富老师，主要是押题。

语文科找的是黄文暄老师，当年我的作文就是黄老师一笔一笔改的，黄老师除了帮我补习古文外，又命令我写十多篇作文，说有了它们作底子，上场你遇到什么题目也不会慌了。正是。

黄老师是江南才子，可惜生不逢时，又被分配到了北方的小县城，他只有沉醉在酒中自娱自慰，几年前过世了。

最惨的是数学，找了好几个老师恶补，他们当年都教过我的数学，一个是尹彬老师，一个是高桂凤老师和她丈夫陈海运老师。有一天，复习太晚了，还在尹老师的家睡下了。那时尹老师从农村被抽回来时间不长，还是个临时的房子，只有两个小炕。

尹老师劝我别花太多的时间复习数学，要我把精力花在地理历史和政治科上，说那是你的强项，多拿几分容易。他说，你数学考试只要得二十分。我管保你能靠上重点大学。我还算没有辜负老师的希望，数学考了21。5分。老师指着我说，你啊你啊，就多给我挣了1。5 分。

我上大学时，高老师送了我一个日记本，是红色的，我一直保存着，但什么字也没有写。

一晃，尹老师和高老师离开人世已经十多年了。

考试前，教我的老师们都告诉我要放开心，说我肯定能靠上，就是在重点大学与非重点大学之间。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除了考数学之外，我都很放松，因为题目大都被老师押中了。

填写上大学的自愿时，我在全部十个栏目里，都写上了哲学系。重点大学的第一个，就是吉林大学哲学系，而非重点大学，第一个是辽宁大学哲学系。

我如愿地靠上了吉林大学哲学系。

能有今天，我一辈子忘记不了师恩重如山。

2003。1。18 晨

沈阳药学院的前身是红军卫生学校，我去的时候，院长还是一个姓李的老红军。有了这么一个光荣历史，学校的空气弥漫着左气，也就难免了，那是后话。

沈阳药学院将近一半的学生是女生。于是，男生想寂寞，都难了。

我工作一个多月后，有一天，学校老干部办公室的王大姐来了。坐下后，看了看我的那一大堆书，就说：小范，你真喜欢读书啊。读书好。又扯了一会后，问，小范，怎么没有看到你女朋友来找你啊。

答，没有。

噢，是不是条件太高啊。

哪里会呢。

那你什么条件啊？

告以实话，还没细想过。也就是说，没有具体地制定具体的条件

那好，这样就灵活了。

过了一两日，她又来了，将在党委办公室工作的某女士介绍与我。我道过谢之后，推却了。那位我认识，是工农兵学员毕业后留校的。别的不说，一看外表，就知道是我的老大姐了。我知道自己，还不缺乏姐爱

从那以后，小范是光棍的消息就传开了，为我介绍对象的从此打破了门。提亲者，有本教研室的两位老师（我们教研室加上我共三人），有院党委的宣传部长，院办公室主任，院团委副书记，工会小祖长，有许多与我只有一面之识的老师，当然，也有和我前后分配到药学院工作的吉林大学的校友。

介绍对象的简直是排成了队，弄得我真恨分身无术，又叹招架不了了。最高时候的统计数字清楚表明：在一个礼拜内，向我介绍的对象有12人次之多。

某日上午，老校友吉大化学系的王国清把我找去了，劝我别挑花了眼。我告以实情，不是眼花，而是头晕，太多的对象了。国清接着为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个研究生，并且是他的老乡。他强调：他介绍的这个对象人绝对聪明。你一定得看看。

恭敬不如从命不提。这校友可不能得罪。见！

同一天下午，在院团委工作的小郝来到我办公室，神秘地跟我招招手：小范，你跟我来一趟。于是我就跟了，从四楼跟到一楼，跟到大楼外面。见四周无人，她悄悄对我说：小范，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你一定得看看。说来，她还是我亲戚，知根知底，除了个矮一点，你上哪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对象了，别的不说，绝对聪明。还是研究生呐。

然后她就告诉了我那一位是何许人也。

看来我无论怎么忙，也得见了。小郝与王国清并不相识，但他们介绍的，竟然是同一个人，而且在同一天。

当天晚上，我在王国清的小屋子里，与这位女士见了第一面。

以后，我们就谈上了。

再以后，几经风波，她光荣地转正，成了我的老婆。再以后的以后，她就是我孩子的娘，不过，他们愿意称呼：妈

2003。1。20 晨

王老（当官的都这么称呼）是当时党校的头

有一次，王老来到理论部视察，要找一些研究生座谈，听取意见。我们八五哲学研究生班推荐与我同寝室的范鹏去幸福了，因为他是班内年级最小的。虽然他还推辞，大家劝他就别推了，也就幸福一个小时，坚持坚持就过去了。

他是两点钟去的，回来时五点多了。忙问他，提了什么意见？

哪里是我们提意见，是听训话。

感觉怎么样？

别提了。别提了。一来就训话，一开始还讲点正事，讲着讲着，就讲到了南泥湾。大家还都得认真听，谁也不敢打断。

大家都笑了，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后来亲耳聆听了王老的一次报告。那是我一生中听到的并且留下了最深刻印象的报告。

那是在把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开除出党之后。是一个下午，上面通知有重要报告，党校全体学生都必须去听，以各自的班为单位进去。我们理论部的学生很荣幸，被让在前面坐（其深刻意义后来才明白），我们班坐在了第五排，这样，领导亲切慈祥的面孔就可以目睹了。

那天气氛很严肃，进去的人都要先拿出学生证，让穿军装的士兵一个个检查。

王老讲话了。这回没有提南泥湾。一开始就警告，我不管你社会上怎么闹学潮，党校的学员，一个也不能出去。谁要是去了，统统开除。

然后讲到方刘王，说他们是三种人，要想翻天，推翻共产党。那是做梦。我们有两百万人民解放军，不是吃干饭的。

然后讲到邓小平，说谁要是让邓小平下去，谁就是三种人。（会后有知道内情的透露，王的话是针对胡耀邦的）我们中央党校要请求邓小平继续担任党的领导，不能退！这时，与王同坐在主席台的党校领导们，连忙点头，大幅度地点头。

印象最深刻的是王骂方刘王反对四项基本原则！大喊，谁反对四项基本原则，谁就是反革命，就要彻底打倒。主席台的领导们又继续点头，表情严肃。

啊，我们要永远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四项基本原则就是（停顿一会儿），啊，就是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啊，就是，就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就是，啊，就是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对！我们要永远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啊，就是坚持，啊，就是坚持，

王老坚持不下去了，他停住了。激动地想着，想不起来。

全场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坐在他身边的党校副校长韩树英，探过头，悄悄对王老耳语，王认真地听，一遍，又一遍。

王老听清楚了，一拍桌子，大喊，对，他妈的，还有坚持无产阶级专政！

2003。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