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日,奶奶在大连的家中猝然仙逝,享年九十。那天早上,我来到办公室入
座未稳,消息传来,不禁怅然跌足,伏案而泣。奶奶的一生历尽坎坷,二十多岁正
当豆蔻年华,却连连祸从天降。先折一子,后又丧夫。那时父亲还在襁褓之中。奶
奶守传统妇女之节,终身竟未改嫁。以其纤纤弱女之身,上服伺尽孝公公、公婆于
天年,下哺育一儿、一女以成人。历经战乱,土改,文革。虽饱受屈侮;却淡看人
生。
奶奶膝下一儿一女,即我的爸爸和姑姑。姑姑年长,四九年湖南和平解放后,她就
参加解放军,跟著四野一直进驻到海南岛。后退伍分配到西安公路学院。五一年,
年仅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的爸爸又凭著青年人的满腔热忱,投笔从戎,参加了刚
刚组建的解放军空军,来到黑龙江,准备入朝参战。
奶奶告诉我:当年的爸爸怕家里反对,不辞而别,入伍后到了湖北的孝感才给奶奶
发了封信。而奶奶除了大哭一场之外,唯一能作的,就是到爸爸住读的那所中学把
行李取回来。那所学校的校长特意宴请奶奶,并请来城里的名流绅士作陪。席间校
长告诉奶奶:你的儿子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会有出息的。坚强的奶奶没有因为子女的
离别而一蹶不振。她随后不久就毅然告别了家园、抛弃了所剩不多的财产,来到北
京独闯天下。她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她的家乡-尽管她时时刻刻提起老家的山、屋
后的湖、湖边的遮天蔽日的大柳树、还有那条通往湖边的石板小路。。。。
奶奶从乡下闯进京城后,依靠从亲友那借的钱(程潜先生也曾给她以资助),进了北
京缝纫学校。而后进入北京缝纫厂,靠自己的劳动自食其力。那时还没有实行户籍
制。如果奶奶一直在那工作下去的话,她应该会生活得很好的。但在我降生后,年
轻而又朝气蓬勃的父母整天忙于工作而无暇顾及我,就把我送到了北京奶奶处。而
奶奶也为了带我,辞掉了工作,随后也离开了北京。
我的童年是与奶奶分不开的。跟著她从北京到西安,又从西安到北京,最后来到黑
龙江的肇东。在西安时,一次她用自行车推著我,在上一个坡时不慎摔倒。站起后
奶奶觉得腿麻,当时没有在意,到后来才发现导致大腿骨折。从此奶奶的后半生都
是靠拄拐杖行走的。
童年时的我,由于在外受歧视和欺负而不常出门,大部份时间是和奶奶在家中度过
的。记得那时我们俩常常坐在灶台边,奶奶拿起本书给我讲故事。在大讲幼儿智力
开发的现在,谁能说不才如我今天能写几笔字,不带有她老人家那朗朗的读书声的
痕迹?还记得上小学时,奶奶带著我去小卖店买方格本。那个非常简陋的方格本,
封面上印著董存瑞炸碉堡的图。。。
奶奶是聪明过人的。出身豪门的她,本是有条件念完高中甚至大学的。但由于家庭
重男轻女,奶奶只念到高小毕业。但就是在这么短的几年,她竟跳了两次级。奶奶
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出国前有一次回家过年,席间奶奶一时兴起,竟当著我们的面
把王勃的《腾王阁序》全部背出!不肖之辈如我,到现在也只能记得“落霞与孤骛
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么两句。
奶奶,永别了。奶奶离时,身旁竟无一人为伴。奶奶走后,为孙亦不能送别。悲乎!
哀哉!奶奶,也许您听到了湘江在唤: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也许您终于来
到了您的归宿,一个太平盛世的桃花园?也许,六十多年之后,您终于又和爷爷团
聚了?奶奶,在这遥远的异乡,孙儿为您赋悼辞一首以表哀思。
生于乱世兮华年丧夫;
孤儿寡母兮含辛茹苦。
扶老携幼兮逃避胡虏;
背井离乡兮只身北渡。
经磨历劫兮心志未侮;
苦尽甘来兮春风再度。
喂我于摇篮兮扶我学步;
育我成人兮教我读书。
望眼欲穿兮心念孩孺;
孩孺毋归兮庭中长伫。
惊闻噩耗兮白发已故;
遗容不得见兮唯有痛哭。
葬汝于高山兮侧首南顾;
鸿雁引路兮魂归大楚。
散汝于天空兮与蝶同舞;
清风载汝兮飘回来路。
洒汝于河海兮随波漂浮;
升云化雨兮再润故土。
独枕异乡兮梦我祖母;
醒时不见兮泪流如注。
羁绊异乡兮念我祖母;
祖母已去兮通天长路。
荆棘已过兮鲜花铺路;
天地相隔兮唯有遥祝。
。。。。。。
愿奶奶在天之灵安息!
2001年四月十九日泪中草就。
2001年九月十三日重写于密西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