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改编
一
唐外长来找墨子,已经好几回了,总是不在家,见不着。大约是第四或者第五
回罢,这才恰巧在门口遇见,因为唐外长刚一到,墨子也适值回家来。他们一同走
进屋子里。
唐外长先要了一瓶农夫山泉,服了(最近人民才送的)两粒钙片,和气地问道:
“先生是主张非战的?”
“不错!”墨子说。
“那么,请先生到美国出趟差吧。伊拉克的事情…”
“核心不是去年十月才跟布什协商过么?” 墨子说。
“唉唉,当时核心是亲自说的英语;布什那弱智儿又惦着去自家牧场的池塘钓
鱼, 所以等于什么都没有弄明白…”
“ 不仅始终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 咱们也要代表世界人
民的利益。可敬,可敬!”墨子说着,站了起来,匆匆的跑到厕所去了,一面说:
“早上洗衣粉炸的油条吃多了,老跑肚, 真不好意思。”
他如厕后,又到得后门外的井边,绞着辘轳,汲起半瓶井水来,捧着吸了十多
口,于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着园角上叫了起来道:
“阿廉!你怎么回来了?”
阿廉也已经看见,正在跑过来,一到面前,就规规矩矩的站定,垂着手,叫一
声“先生”,于是略有些气愤似的接着说:
“我不干了。他们言行不一致。说定今年给我们公务员加薪的,却又说这次要
先扶贫了。我只得走了。”
“现在经济不好, 海龟土鳖乱窜,你果真舍得这个职位?”
“也不一定。”阿廉软了下来。
“那么,就并非因为他们言行不一致,倒是因为这吃皇粮的还是肥缺呀!”
墨子一面说,一面又跑进厨房里,叫道:
“耕柱子!给我和起玉米粉来!”
耕柱子恰恰从堂屋里走到,是一个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粮罢?”他问。
“对咧。”墨子说。“老唐走了罢?”
“走了,”耕柱子笑道。“老唐没脾气,还跟我聊了半天社会见闻。说现在新
新人类流行无爱情做爱,颇似我们兼爱无父,像禽兽一样。”
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美国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让耕柱子用水和着玉米粉,自己却取火石和艾绒
打了火,点起枯枝来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说道:“美国佬总是倚恃着自己国
力强大,兴风作浪的。去年打了阿富汗还不够,这回又要推翻萨达姆。伊拉克是小
国,怎禁得这么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罢。”
他看得耕柱子已经把窝窝头上了蒸笼,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壁厨里摸出一把
盐渍藜菜干,一柄破铜刀,另外找了一张破包袱,等耕柱子端进蒸熟的窝窝头来,
就一起打成一个包裹。衣服却不打点,也不带洗脸的手巾,只把皮带紧了一紧,走
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从包裹里,还一阵一阵的冒着热
蒸气。
“先生的护照怎么办呢?”耕柱子在后面叫喊道。
“据说手续简化了,凭身分证就可以到公安局领了。”墨子答着,只是走。
二
墨子想先去伊拉克看看。走进国界的时候,草鞋带已经断了三四回,觉得脚底
上很发热,停下来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要买双新鞋穿,只买得着一种厚底
的钛合金防地雷靴,靴帮子上镌着戴安娜的头像。他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
倒很不少,然而十年兵灾和禁运的痕迹,却到处存留。走了三天,盐渍藜菜干已经
吃光,只有吃些窝窝头、就着当地特产蜜枣充饥,就这样的到了都城。
城墙也很破旧,但有多处添了新的巨幅领袖像;护城沟边看见烂泥堆,有人正
在淘掘,但见有穿着毛兰色制服的人,夹着手提计算机进进出出。
“大约是联合国的武器核查人员。”墨子想。细看那些人,却也有自己的同胞
在里面。
他决计穿城而过,于是走近北关,顺着中央的一条街,一径向南走。城里面也
很萧条,但也很平静;药店铺都贴着涨价的条子,然而买主并不见少,还排着长队。
街道上满积着又细又粘的黄尘。
“这模样了,还要来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见了贫弱而外,也没有什么异样。美国要来进攻的消息,
是早已经听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习惯了,自认是活该受攻的了,竟并不觉得特
别,况且谁都只剩了一条性命,无衣无食,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想搬家。待到望见南
关的城楼了,这才看见街角上聚着几百个人,好像在听一个人讲故事。
当墨子走得临近时,只见那人手持步枪,向空中开火,大叫道:
“步枪、手榴弹、火箭筒、面包、饮水,外加真主的保佑,伊拉克人将在地面
上无往不胜,虽然美军占有绝对的空中优势,但是我们将在地面战遭遇战中有效教
训侵略者。我本人绝对不会离开祖国流亡海外,我要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为迎接战争,我们已经对民众发放了三个月的口粮,我们将于近日继续发
放粮食。伊拉克不是阿富汗,美国休想在这里占到什么便宜”
墨子知道,这是萨达姆的声音。
然而他并不挤进去招呼他,谁知道这又是哪个替身来讲演了。英国佬研究了几
千英尺电视录像,总结出伊拉克有七个伟大领袖,其中只有萨达姆太太晚上愿意同
房的哪个才是真的。所以联合国的武器核查人员千方百计想闯到巴格达的寝宫看看,
萨达姆坚决谢绝。
墨子匆匆地出了南关,只赶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来,在
一个农家的檐下睡到黎明,起来仍复走。包袱里还有窝窝和蜜枣,来当午餐。想想
神州有十二人,一顿全席吃了三十六万元,怪不得黄宏那斯早几年就说过“苦不苦,
想想人家萨达姆”了。远远的望见一个大汉,推着很重的小车,向这边走过来了。
到得临近,那人就歇下车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声“先生”,一面撩起衣角来
揩脸上的汗,喘着气。
“这是沙包么?”墨子认识他是自己的学生管黔敖,原来在深圳某大公司高就
的。便问。
“是的,防空对地导弹的。”
“别国的援助怎么样?”
“也已经去募集了,不过难得很,还是讲空话的多。萨达姆得罪邻居太多。大
家看笑话,都忙着巴结美国,说可以用他们的基地来倒萨。”
“布利克斯呢?”
“他可是很忙。说将同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巴拉迪于本周四向安理会通报对
伊武器报告的“第二份评估意见”,同时可能要求会增加在伊拉克境内的武器核查
人员数量。他们很难找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 不过现在又说俄克拉荷马的大楼
是伊拉克炸的了。先生是到美国去找布什的罢?”
“不错,”墨子说,“不过他听不听我,还是料不定的。你们仍然准备着,不
要只望着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点点头,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会,便推着小车,吱吱嘎嘎的进城去
了。
三
美国的纽约可是街道宽阔,房屋也整齐,大店铺沃尔玛里陈列着许多好东西,
大都是中国制造。走路的人,虽然身体肥硕一些,却都活泼精悍,衣服也很干净。
墨子在这里一比,旧衣破裳,布包着两只脚,真好像一个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前走去是一大块工地,几辆挖土机还在高高低昂着头,几位工作人员带着
头盔在废墟上走来走去。 墨子问门卫:
“这是Ground Zero吗?”
“这就是!”
墨子的心一下子被十二月的凉风吹透。那曾经高耸入云,雄伟挺拔的世
界贸易大厦,那曾经是曼哈顿的骄傲,纽约城的骄傲,美国的骄傲,世界的骄傲的
世界贸易大厦,就剩下挤在一些不那么高也不那么低的楼群中好像只有巴掌大小的
地方,而且是一片废墟。走在教堂路上,才能真正感受到世贸双塔和它们悲惨命运
的影子。靠近双塔废墟的一边,陈列着世贸大厦的历史和九一一的一些材料,包括
九一一英雄们的名单。教堂路的另一边的铁栏杆上挂满了纪念物品,多是T-恤衫和
旗子,远远看去玲琅满目。墨子便找着一个好像士人的老头子,打听安南的寓所,
可惜言语不通,缠不明白,正在手心上写字给他看,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家都唱了
起来,原来是美国有名的艺术家、资本家和知识分子在号召“不要以我们的名义”
打外国的老百姓,所以引得全国中许多人,同声应和了。不一会,连那老士人也在
嘴里发出哼哼声,墨子知道他决不会再来看他手心上的字,便只写了半个“安”字,
拔步再往远处跑。
“那位非洲好好先生么?”店主是一个黄脸黑须的胖子,前些年从福建偷渡来
的,果然很知道。“并不远。你回转去,顺河走过去,从右手第二条小道上朝东向
南,再往北转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写着字,请他看了有无听错之后,这才牢牢的记在心里,谢过主
人,迈开大步,径奔他所指点的处所。果然也不错的:第三家的大门上,钉着一块
雕镂极工的楠木牌,上刻六个大篆道:“联合国秘书长公寓”。
墨子按门铃,当当的敲了几下,不料开门出来的却是一个横眉怒目的门卫。他
一看见,便大声的喝道:
“先生不见客!这些日子来告帮的太多了!”
墨子刚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关了门,再敲时,就什么声息也没有。然而这目光
的一射,却使那门卫安静不下来,他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只得进去禀他的主人。安
南正捏着放大镜,在读世界艾滋病的最新蔓延形势报告。
“先生,又有一个人来告帮了,这人可是有些古怪”门丁轻轻的说。
“他姓什么?”
“那可还没有问”门丁惶恐着。
“什么样子的?”
“像一个乞丐。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安南吃了一惊,大叫起来,放下手中东西,跑到阶下去。门丁也吃了一惊,赶
紧跑在他前面,开了门。墨子和安南,便在院子里见了面。
“果然是你。”安南高兴的说,一面让他进到堂屋去。
“你一向好么?还是忙?”
“是的。总是这样”
“可是先生这么远来,有什么见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静的说。“想托你去制裁他”
安南不高兴了。
“我送你十块钱!”墨子又接着说。
这一句话,主人可真是忍不住发怒了;他沉了脸,冷冷的回答道:
“我是不为金钱所动的!”
“那好极了!”墨子很感动的直起身来,拜了两拜,又很沉静的说道:“可是
布什说要去攻伊,说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联合国要查,人家叫你查了,又没有查
出什么证据,还是要打。伊拉克人民有什么罪过呢?联合国还有什么用处呢?”
“那是”,安南想着,“先生说得很对的。不过美国补交了很多积欠的会费。
再说联合国也是住在人家的土地上。”
“那么,不可以迁到我们那里去么?我们在大会堂西边盖了个大鸡蛋,是法国
人设计的,很圆, 很符合联合国宗旨。再说我们的外汇储备也快有三千亿了,可以
多缴些会费的”
“这可不成,”安南怅怅的说。“这不是我说了算的。”
“那么,待我去见布什就是了。”
“好的。不过时候不早了,还是吃了饭去罢。”
然而墨子不肯听,欠着身子,总想站起来,他是向来坐不住的。安南知道拗不
过,便答应立刻派车去华盛顿见布什;一面到自己的房里,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来,
诚恳的说道:
“不过这要请先生换一下。大陆现在不是什么都讲阔绰奢华了吗?美国也是以
貌取人的地界。”
“可以可以,”墨子也诚恳的说。“我其实也并非爱穿破衣服的,只因为实在
下岗多时,囊中羞涩呀。”
安南不解地摇摇头。他听说过,这十三年那边经济始终是以百分之七、
八的速度猛涨,好多新移民都是排出大把的现钞买名车豪宅,怎么还会有象墨翟这
般的穷人呢。
四
在白宫边门接待墨子的是一个漂亮黑色女人叫赖斯。据网络上说,她比白人优
秀四倍,才升到这个位置。
“总统现在有事不能见客,有事跟我说吧。”
墨子看见来接待的不是总统,便不肯下车。赖斯也不示弱,双方死死的
相互盯着。历八分钟之久,甩下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你丫挺的,爱谈不谈,你以为你是谁呀!”
赖斯跟大多数美国人民一样,对中国不甚了了。从尼克松那儿知道了中
国人喝茅台酒,从老布什那儿知道了中国人骑自行车,从克林顿那儿知道桂林的山
峰真是圆顶的,… 至于外交吗,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教了她一个中国流行话, “我
是流氓我怕谁?” 说很管用。几年来先后几任总统,查货轮,炸使馆,撞飞机,都
占了上风。
墨子无奈,只好跟着赖斯走到地下室,穿着太短的衣裳,高脚鹭鸶似的,从从
容容的开口道:
“现在有一个人,不要轿车,却想偷邻家的破车子;不要锦绣,却想偷邻家的
短毡袄;不要米肉,却想偷邻家的糠屑饭:这是怎样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赖斯率直的说。
“美国富甲天下” 墨子道,“伊拉克只有石油换药品的手段。这就像轿车的和
破车子;美国核弹七千,伊拉克依然是传统步枪、机关枪和火箭筒。这就像米肉的
和糠屑饭;美国…,所以据我看来,美国攻伊拉克,和这是同类的。”
“确也不错!”赖斯点头说。“不过已经开始中期选举了,要拉选票,总得去
攻的了。”
“不过成败也还是说不定的。”墨子道。“十年前,现任总统的爹打完海湾战
争,不也照样输给民主党了?”
墨子与赖斯交谈的时候, 布什正在椭圆办公室里和幕僚们看电影。布什是一位
爱好新奇的王。手下刚找来中国最新电影《英雄》的盗版碟,说是张艺谋要进军奥
斯卡的。
陈道明:”我终于悟到了,原来杀戮的最高境界,就是“和平””!
布什觉得有些费解。年轻时吸过几次大麻,后来又酗酒,伤了脑子,所以至今
不愿意多想伤脑筋的事。“我已经派了四艘航空母舰,现在到底打也不打?”阁僚
们也莫明其妙, 只好重复刚学来的台词
“大王, 杀不杀?大王, 杀不杀?”
布什扫兴,拿起热线电话,要问张艺谋是“站在恐怖分子一边,还是我们一边?”
一名博学的阁僚忙说,“中国和加拿大一样,刚刚实行二十四小时计时制,时差很
难计算。莫如明天托好莱坞的人去调查罢。”
白宫办主任匆匆召集保镖,根据电影的启发,为防恐怖分子潜入白宫,着把椭圆办
公室里的所有窗帘帷幕都卸去了。从外边可以看见激光蜡烛装饰的圣诞树,格外明
丽。还能预警“杀气”。
五
墨子原想即刻回家的,但因为应该换还安南借他的衣裳,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
去。主客都很觉得肚子饿,主人自然坚留他吃夜饭,还劝他宿一宵。
“走是总得今天就走的,要是这家航空公司一会儿又破产了,我上哪儿退机票
去?”墨子说。“明年再来,拿我的书来请布什看一看。”
当主客谈笑之间,夜餐也摆好了,无非是麦当劳、肯德鸡的一些快餐。墨子
害怕疯牛病,O-157什么的,只喝了一点矿泉水。安南独自喝着可乐,看见客人不大
动刀匕,过意不去,只好再从唐人街叫了一盒外卖。
“请呀请呀!”他指着烤鸭和大饼,恳切的说,“你尝尝,这还不坏。至少不
必担心是注了水的。”
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墨子说着,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辞;安南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走。
送他出了大门之后,回进屋里来,想了一想,便将艾滋病的资料放到一边去了。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已经吃完,难
免觉得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了,不像来时的匆忙。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机
场,就被搜检了两回。说是行李也要全部打开检查,把那柄破铜刀给没收了。临近
家门,又遇到万把学生上街堵塞交通,要求惩治肇事司机,只得绕道南关外,又遭
着大雨,想到一家豪华娱乐城里避避雨,被两个保安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
子塞了十多天。
【完】2003-01-10戏作
鲁迅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