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树屯儿坐落在一片黄土岗上,由村东头儿曾经生长着的三棵大榆树得名。不过当我插队落户到那里时,它已经名不符实了。当我和十几名刚刚毕业的同学戴着大红花,被敲锣打鼓的社员们接进屯儿的时候,在细雨中兀立着迎接我们的,只有那一棵枝桠不圆的大榆树了。
后来听屯子里上了年纪的人说,高级社那会儿,那三棵树还并排的立着。后来大跃进时春天求高产深翻地三尺,秋天炼钢铁全屯儿出动,结果一半儿土地弄得几乎颗粒不收,另外一半儿烂在地里没人收。建屯儿百年的三棵数从来没有过那么严重的大饥荒,饿疯了的人们把树叶、树皮,但凡能吃的都吃光了。那两棵树大榆树也没能幸免,只有这一棵虽然树皮也被剥了一半儿,但还是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屯儿里的人都说这棵树命硬。
说大榆树命硬,不仅仅因为它曾被剥皮还能幸免一死,还因为它常常分担厄运却枝叶不败。和许多中国人一样,三棵树的人们也相信死了男人的女人命里有克星,所以每当村里寡妇出嫁,或者有寡妇嫁到屯儿里时,再嫁的寡妇都要搂一搂这棵大榆树,人们相信这样作会除掉克夫命。这个办法灵不灵说法不一,但是有一条要是说起来,全屯子的人可是一致的,那就是每次再嫁的寡妇抱了大榆树之后,它都会枝衰叶卷,多少天打不起精神来。特别是那年长兴媳妇改嫁时抱了它之后,大榆树竟是整整两年没长叶、没生枝。人们说大榆树有灵。
长兴的祖上是这个屯儿的老户,他太爷爷打小儿就给大老爷府的王爷放马,屯子里流传的长兴太爷爷的马上功夫可够神的,什么马肚子下的蹬里藏身,马背上的金鸡独立,要多神有多神。讲起来最绘声绘色的要算是他给王爷卖马的故事。那时候卖马不按匹卖,甚至也不按群卖,而是按山卖!买马的和卖马的站在山坡上,随便在山沟里的马群中指定两匹马作为标山马,讲好价钱后,双方的骑手就开始赶这两匹马,买马的加劲儿把它们往两头赶,卖马的拼命把它们往一起拦,最后赶出山沟后,这两匹马中间能夹出多少匹马,买马的就带走多少匹。据说长兴的太爷爷凭着超人的骑术,有一次竟让一个花了一百匹马钱的马贩子只赶走了两匹标山马。当然,后来王爷也没亏待他,在他三十岁上时,赏了他一个女人、一片地,放他出府安了家。经过三代人的经营,到长兴他爹那辈儿,他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富户了。土改时地和家当自然是被分了,但是长兴爹人缘儿好,没受太多皮肉之苦,也没定成四类分子,只是划了个富农成份。
从互助组到人民公社,长兴父子两代都是车老板儿。那是长兴结婚的第二年冬天,他到外地去拉脚,在回来的路上,马被从后面突然冲来的拖拉机吓惊了。长兴用尽浑身本事,连拽嚼子带甩鞭子,受惊的马还是狂奔不止。正在这当口儿,前面的岔道口儿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领着孩子的妇女,娘俩儿被这飞驰的马车吓呆了,竟站在那儿不知躲闪。长兴当时想都没想就跳下马车,用力把辕马往里一拽,连人带车冲进路旁的小沟里......长兴死了以后,县委宣传部和县广播站曾经来人到屯里收集他生前的事迹,说是要写一篇报导什么的,可是他们回去后就再没有回音。要知道那是一个如火如荼、英雄辈出的年代,报纸上经常看到这样的报导:“某某省委号召全省人民向为抢救集体财产英勇献身的英雄XXX学习”。这些英雄有的是为了抢救国家的数根木材,有的是为了抢救被洪水冲走的生产队的西瓜。与他们相比,长兴是用自己的命换了母子两条命。我和集体户里的同学们曾不解地问过屯儿里的人,为什么县采访组不报导长兴的事迹,一致的答复是“县上嫌长兴成份太高(成份不好的意思)”。富农的儿子命也不直钱。
政府无情,可老百姓有义,长兴出殡那天,被救的母子俩特意从三十多里外赶来,那女人一见长兴的爹妈就让儿子跪下认爷爷、奶奶。安葬时那孩子更是披麻戴孝,摔丧盆、指冥路,打着灵幡一路哭到坟地,尽足了孝子之礼。十多年以后,当我们插队到屯儿里的时候,逢年过节时,还常见母子俩来看长兴的爹妈。长兴两口子虽然也是爹娘包办结的婚,但是婚后一年多小两口恩爱有加,感情日深。长兴死后,媳妇说啥也不肯改嫁,可长兴的爹妈咋能让人家二十几岁的女人守一辈子寡,还是说着、劝着的给她找了一个好人家。长兴媳妇改嫁那天,在出屯儿时也免不了要象所有改嫁的寡妇一样,去抱一抱那棵大榆树。据说她抱着它足足哭了几袋烟的功夫,才被人们劝起来。大榆树被她抱了之后真的两年没生新枝、没长新叶,屯儿里的人都以为它死了。但是,在第三年春天,当她抱着刚满百岁儿的儿子,和丈夫一起来看长兴爹妈时,大榆树又奇迹般的发出了新牙儿。人们说大榆树死而复生。
离开那里已经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了,这期间祖国的乡村、城市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大学后,每次回家也常常听当年集体户的同学们谈起三棵树的人和事儿,但是从来也不曾有人说到它──那棵为三棵树世世代代人们的生活见证、并承担着苦难的大榆树。但愿它还健康的活着,但愿屯儿里的人们,不仅仅是那些苦命的寡妇,仍然常常的拥抱它,但那不是为了让它承担噩运,而是与它分享幸福。
6/4/2001